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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的吼声,沉沉地压在艄公粗砺的号子声上。浩荡的船队切开浑浊的浊浪,巨大的桅影割裂着晦暗的春日苍穹。周昭王姬瑕立于旗舰楼船之首,玄衣纁裳在湿冷河风中拂动,猎猎作响。他极目南望,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雾霭与水气,落向那片烟瘴之地——荆楚大泽。

“过了这孟津,”身旁大臣祭公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便是南土。王上,天气郁滞,这南征……”

姬瑕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并未回头:“祭公多虑了。天子所向,四夷宾服。孤携西六师天威南下,所过之处,哪一处邦国不箪食壶浆,俯首称臣?”他的视线掠过船舷两侧庞大的护航舰队。一艘艘装载辎重、武士、驽马的舟楫几乎铺满宽厚的河面,气势如虹。他想起离京前在太庙占卜得吉的兆象,心中信念更是坚定。

此次南征,确是自昭王即位以来前所未有的胜利。大军自周原镐京誓师,穿唐国、过厉国,借道曾国作为跳板,一路向南长驱直入,锋锐所指,荆蛮各部落纷纷归顺或逃遁。他派出的使者远达长江中游大小方国,宣威赏赐,亦收获不菲臣服之音。而他亲率精锐,沿江而上,直抵夔国边境,这盘踞长江上游水道的部族亦选择避其锋芒,敞开了一条相对通途。想到夔国酋长恭敬呈上贡物时那诚惶诚恐的眼神,姬瑕胸膛中便蒸腾起一股灼热的成就与掌控的快意。

“此番,”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定要将南方彻地纳入周室版图,让王化如日月之光,遍照江河大泽!”

“王上圣明!”大臣们山呼的声音在水面上荡开,迅速被风声吞没。唯有祭公,望着姬王眼中那种近乎执拗的灼热光芒,以及天际愈加低沉、犹如巨兽蹲踞的铅灰色云层,心头那抹忧虑的阴影更加浓重了几分。

船队驶过滔滔孟津,中原沃土在身后逐渐淡去。南方的气息扑面而来——湿重、黏腻,带着草木腐烂与新芽萌生混杂的味道。低矮的丘陵取代了广袤的平原,阔叶林遮天蔽日,藤蔓交缠如怪网。行军的道路愈发泥泞难行。

周师如一股沉重的铁流,艰难地在这苍翠而陌生的泥淖中前行。抵达曾国时,姬瑕下令稍作休整,同时派出多路使者,携玉帛、铜戈,分赴长江沿岸各大小方国部族。

其中一位使臣便是年轻的辛馀靡。他身份低微,仅是昭王御驾旁备用的一个御者。这差遣对他而言,意味着离开王驾核心,亦是一种历练的苦差,更带有一丝“驱虎吞狼”的危险——深入未沐王化的南蛮之地,吉凶未卜。临行前,辛馀靡细心地擦拭着那辆备用车驾的车舆与辔头,心,却早已随着陌生的路途而悬起。

这一路,他跋涉于水泽密林之间。目睹的景象是震撼的。参天的神木被视为图腾,枝叶间悬挂着奇异的符咒和狰狞的木质面具;江河之上,飘荡着覆满青苔的独木舟,舟人赤裸上身,肤色黧黑,胸前刺着怪异的鸟蛇图案,其目光警惕而疏离。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潮湿水气和某种焚烧异草后留下的苦涩烟气。

在一个名为“百濮”的部落,辛馀靡呈上周王的玉环与丝帛。篝火熊熊,部落酋长身披彩羽,面上涂抹着鲜艳斑斓的油彩,他拿起玉环,对着火光仔细观看,然后咧开嘴,露出染得腥红的牙齿:“周人的玉器?美则美矣!”酋长将玉环随手递给身边壮硕的儿子,动作粗鲁随意,“可我们这泽国水乡,要这生硬冰冷之物作甚?不如多换些盐和好看的彩贝!”声音洪亮,带着粗粝的野性。

辛馀靡感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充满了好奇、审视,甚至隐约的敌意,如同芒刺在背。夜宴开始了,粗糙的陶罐里盛着浑浊而气味浓烈的米酒。部落祭司戴着狰狞的木面具,在鼓声中剧烈地扭动身体,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咒语。有人递给他一碗酒,碗沿油腻腻的。他不敢推辞,强忍着浓烈的异味和烧灼感灌下去,酒液如刀割喉管,胃里翻腾。

夜色浓稠如墨。火光跳跃,投下巨大怪诞的影子在土墙上扭曲舞动。篝火旁,一个老妪用龟甲在火上灼烧,噼啪作响,她眯着眼,观察着裂纹,口中念念有词。辛馀靡借宿在一处简陋的窝棚,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皮毛的腥臊和霉味。他躺在草垫上,听着木屋外风吹密林的沙沙声和不知名野兽悠长的低嚎。远处,部落的鼓点依然砰砰作响,一下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这声音是如此沉重又执着,仿佛直直地钻入他的梦境里。梦里,他依稀看见巨大的钟鼎倾覆,冰冷刺骨的江水兜头淹来……辛馀靡猛地惊醒,大口喘气,身上已是冷汗涔涔。

随行的王师精锐驻扎在部族外围,戒备森严的营地内气氛依旧肃杀。辛馀靡披着微凉的晨雾归队,听到兵卒们在低声交谈:王师主力在夔国边境停驻已有数日。他心中那份不安的阴翳,如同南方清晨的薄雾,愈发浓重起来。

车驾碾过夔国边境潮湿泥泞的土地,最终停驻在一处地势开阔、俯瞰滔滔大江的高坡。此处名唤龙脊滩。周军主力的旌旗在此蔽日展开,气势恢弘,兵锋直指江水对岸那片葱郁却神秘的丛林——那里盘踞着不愿束手归降的蛮族最后据点。

主帐内,气氛却有些凝滞。连日暴雨冲刷着山脊,大地湿滑如油,江水暴涨湍急,加之林间弥漫的毒瘴阻碍了强攻的势头。昭王姬瑕面色阴沉如水,手指烦躁地敲击着青铜案几,目光不断扫视着那幅铺陈开来的简陋兽皮地图。几员大将肃立两侧,铠甲上水痕未干。

此时,帐帘被撩开,夔国巫师在两名剽悍武士的“护卫”下走进来。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众人屏息望去,只见那是一位身量异常矮小却佝偻的老者,身披五彩杂羽编织成的奇怪法衣,脸庞黝黑干枯,如同古树的根须,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浑浊的眼白几乎占据了大半,瞳孔极小,黝黑、冰冷,没有一丝涟漪,像浸在幽深寒潭中的两粒黑石子。他双手紧紧捧着一个污浊发亮的陶罐,罐口被兽皮绳捆扎缠绕得严严实实,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腥甜与某种植物腐败混合的怪味。

巫师并未向高高在上的周王行礼,只是将陶罐微微抬起,用那不带一丝温度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姬瑕,喉管里咕噜出几个含混的腔调。一名懂土语的通译官紧张地躬身,声音微微发颤:

“尊贵的周王……夔……夔巫言……敬畏您的大军……”通译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显然后面的话极难启齿,“然……然泽国自有其主……强龙入境……只怕……只怕……泽国之君……终将……殁于大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如同蚊蚋,尾音被一阵突来的帐外狂风彻底吞没。

帐内死寂。

“放肆!”一员黑面虬髯的武将按剑暴喝,须发戟张,“大胆南蛮!竟敢以妖言诅咒天子?!拖出去,斩!”

帐外立时涌入几名持戟甲士。那夔巫枯槁的脸上却纹丝不动,仿佛一座沉默的石雕,只有那双冰冷的黑眼睛,如同淬了剧毒的针尖,依旧执拗地穿透嘈杂混乱,死死钉在姬瑕的脸上。

“慢!”一个略显疲惫却威严的声音响起,压下了武将的怒吼,是祭公。他站在昭王身侧,眉头紧锁,目光在巫师诡异的陶罐和昭王阴晴不定的脸上来回逡巡,语气沉重:“王上,此人言语叵测,且先囚禁起来!南地多邪祟巫蛊之术,不可全信,亦不可轻忽。当务之急,是尽快结束战事,班师!”他言语恳切,深深一揖,语气中带着不容忽视的警醒。

姬瑕端坐王座之上,脸上如同覆了一层青铜面具,寒光闪烁,僵硬而冷峻。那蛮巫诡异的、如同诅咒般的预言,特别是那双直刺灵魂的冰冷眼眸,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心底某处隐秘的脆弱,带来一丝转瞬即逝、却冰冷彻骨的不适。但下一秒,这丝不适就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洪流所淹没——堆放在帐角、在火把光下闪烁着暗沉光泽的战利品:那些形态奇诡、纹饰繁复、充满野性力量的青铜神像、酒器,乃至整张整张的珍禽异兽皮毛,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此次南征无可置疑的巨大成功!它们无声燃烧着他的征服欲。

“班师!”姬瑕的声音斩钉截铁地打破沉寂,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决断洪流。“通知前军各部,收拾行装,后队即刻押运此次南征所有斩获珍品,准备返程!”

天光熹微,湿冷的雾气犹如巨大的灰色纱幕,从奔流的江面上缓缓向上卷起,缠绕着森林的腰际。弥漫的水汽将整个世界晕染成一片朦胧而粘滞的灰绿。连绵不绝的队伍如同一条巨大而沉重的长蛇,开始在密林的泥泞中逶迤掉头,缓慢地向北蠕动。

这支队伍的结构被清晰地划分开来。前队是由精锐甲士组成的开路先锋,寒光凛凛的兵器砍斫着拦路的荆棘藤蔓,沉重的步伐踏得泥浆飞溅。紧随其后是周昭王的御驾车队,金戈铁马,甲胄鲜明,簇拥着中心那装饰华贵的鎏金车驾,象征着王权的核心。再往后,队伍形态陡然变得复杂、臃肿起来。

这才是真正迟缓队伍的根源——绵延数里长的辎重营,由数百辆牛车和人力拖曳的大板车组成,上面堆叠如山的木箱、麻袋以及粗壮的绳索捆扎的巨大包裹。这里运载着此次南征最令人垂涎的财富:南楚万斤青铜。

这些沉重的青铜锭块、奇异的铜器、铜坯,泛着冰冷幽绿的光泽,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重、压抑,仿佛是直接从大地的骨髓里被掏出来。车轮深深陷入泥沼,每一次碾过树根或陷入坑洼,车轴都会发出吱呀呀呻吟。拉车的公牛粗重喘息,脖颈因极度用力而高高鼓起青筋,鼻孔喷出团团白雾。推车的兵卒们赤裸上身,脊背弯曲如弓,汗水混着泥水顺着肌肉虬结的沟壑不断流淌,沉重的号子在雾霭中回荡,却显得沉闷而无力。

在这片青铜的寒光之外,车队中还夹杂着装载珍禽异兽的囚笼。羽色瑰丽无比的珍禽蜷缩在狭小的笼内,尖声悲鸣;形貌奇特的异兽,浑身布满斑斓鳞片或覆盖着浓厚粗硬的毛发,在笼中焦躁地冲撞铁条,发出困兽绝望的嘶吼和令人牙酸的剐蹭声。笼子的晃动加剧了整支庞大辎重队伍的颠簸和不稳定,更添乱象。

在辎重营的中段,有一辆半旧的驷马青铜战车混杂其中,并不起眼。车前御者位置上坐着一个面容尚显稚气的青年辛馀靡。他紧握着缰绳,目光却忧心忡忡地越过喧嚣躁动的人兽混杂队伍,始终望着前方王驾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的臊臭、兽类的腥膻、铜铁受潮后特有的生涩气味,还有前方开路队伍不断砍伐热带巨木散发出的浓烈苦涩木浆味道,种种气息混杂在一起,蒸腾在这浓雾与疲惫构筑的牢笼里,令人窒息。辛馀靡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夔国巫师那双令人胆寒的黑眸和那个被重重包裹的陶罐,一股压抑的寒气沿着他的脊椎悄然爬上。御者位置视野并不开阔,前方庞大沉重的辎重队伍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牛吼、人声、车轮呻吟、野兽嘶鸣交织成一团巨大而混乱的回响,塞满了辛馀靡的耳朵。

队伍行进得异常艰难。浓雾非但不散,反而愈发阴沉粘稠,阳光彻底被隔绝在外。空气变得憋闷,如同浸透水的厚棉絮紧紧裹住了口鼻。风开始从江面吹来,带着一股饱含水汽的腥气,打在人脸上,冰冷而黏腻。浓云终于承受不住内部的奔腾冲撞,低垂到树梢尽头,酝酿着积蓄已久的爆发。一道惨白如骨的电光骤然撕开昏暗天幕,紧随其后是一声几乎要将大地劈裂的霹雳!雷声沉闷地在山峦密林间反复滚动、膨胀,最后炸裂开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似乎都要跳脱腔子。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倾泻,瞬间倒灌而下!

世界瞬间被淹没在狂暴的水幕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

“快!前方就是沔水渡口!”雨幕里传来传令兵声嘶力竭的吼声,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加紧过桥!快!”

辛馀靡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试图透过稠密的雨帘看清前方。只见雨雾氤氲中,隐约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浮桥轮廓,由无数粗大的舟船并列连接构成,横亘在滔天浊浪翻腾的沔水(汉水古称)之上。这座临时搭建、原本仅供步卒轻装渡过的浮桥,此刻却在周昭王的命令下,承担起这支携带着如山辎重、特别是那沉重得难以想象的万斤青铜的车队通过的重担!桥梁的舟船在狂暴的浊浪中剧烈起伏颠簸,如同不堪重负的巨兽在痛苦挣扎。木质的桥板被无数沉重的车轮碾过,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和摩擦的尖啸,令人头皮发麻。

辛馀靡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就在这生死时速的关口,他前面一辆满载青铜锭的板车,由于过度负载加之地面泥泞湿滑不堪,后轮猛地一歪,整个车子顿时侧倾!

“不好!”辛馀靡失声惊呼。

车上捆绑货物的粗大绳索承受不住这瞬间的巨大拉扯力,骤然崩断!沉重的木箱被甩开,其中一口箱子沉重的盖子被掀翻,里面整块整块暗沉幽绿的青铜锭如同沉睡已久的囚徒挣脱了束缚,骨碌碌滚落下来,重重砸在早已不堪重负的浮桥桥板上!

“轰隆!”一声比惊雷更为沉闷、更为令人心悸的巨大断裂声在桥体深处爆发!仿佛巨兽的脊骨被瞬间拗断!

紧接着是一连串连锁反应式的崩裂!浮桥靠中央位置由数艘最坚固的主船拼接而成的关键节点,在巨量集中冲击下轰然碎裂解体!粗大的木梁哀鸣着折断,碗口粗的绳索如同脆弱枯草般根根崩断!浑浊汹涌的江水找到了突破口,如同愤怒狂涌的地狱之水,咆哮着从巨大的缺口处向桥面倒灌而入!缺口两侧的木排舟船被巨大的力量撕扯、推动,向中央歪斜、坍塌!

数辆刚刚驶过断裂点的车辆在瞬间失去支撑,连人带车如同下饺子般翻滚着坠入奔涌咆哮的墨黑色深渊!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声只在水面激起一瞬即逝的浑浊气泡,便立刻被无情的巨浪吞噬!后面的车辆收势不及,在恐慌和惯性作用下相互猛烈冲撞、倾轧、挤压!更多的牛马、兵卒、车辆如同被卷入巨大的死亡漩涡,在轰然巨响与令人牙酸的筋骨碎裂声中,纷纷坠入那深不见底、泛着死亡幽光的江水!

“王上!!!”辛馀靡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尖声嘶喊起来!就在他前方不远处,那华盖如云、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鎏金车驾,车轮已经陷在巨大的断裂边缘!四匹骏马发出绝望恐惧的长嘶,拼死挣扎,但在疯狂倒灌的洪水和后方车马的挤压下,那坚固如山的王车如同狂风中断了线的纸鸢,猛地一歪,沉重的车身失去平衡,瞬间翻覆、坠向那咆哮吞噬一切的浊流深渊!

一道刺目的金色闪电如同冰冷的巨斧再次劈开昏黑的雨幕,瞬息间照亮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辛馀靡看到周昭王姬瑕在那最后的绝望时刻,从倾覆碎裂的车厢中奋力向上扑出的身影!玄色的衣袂在狂风中凌乱翻飞,如同垂死的巨鸟折断了翅膀!昭王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惊骇与狰狞!

下一瞬,冰冷的巨浪便将他彻底吞噬、淹没。天地间只剩下狂风的怒吼、暴雨的倾泻、江水的咆哮和无数生灵垂死挣扎的惨呼交织而成的震天轰鸣!

闪电的白光刹那熄灭,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混乱倾轧的昏暗狂涛之中。辛馀靡感到一股力量从自己灵魂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一勒缰绳,将战车勉强靠向桥边尚未完全垮塌的一隅,随即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如同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扎入那冰冷刺骨、翻滚着死亡气息的墨色江水之中!

冰冷。彻骨的冰冷。

江水如同一块巨大的、布满倒刺的寒冰瞬间覆盖了他全身的皮肤,狠狠刺入骨髓。水下的世界是一片翻滚旋转的混沌噩梦。激流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巨手在疯狂撕扯、卷动、挤压。浑浊黑暗的水体里,混杂着破碎的木屑、残断的肢体、翻腾的气泡和绝望挣扎的黑影。

辛馀靡猛地呛进一口冰冷的泥浆水,剧烈地咳嗽着,肺里烧灼般疼痛。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挣扎出水面,贪婪地吸入一口混杂着雨水的空气,目光急切地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疯狂搜索,在浮沉的杂物、尸体和挣扎的人影间扫视。

突然,他看到一个异样的波动!在那浑浊翻滚的涡流中心,一簇浓重的、与水流颜色不同的黑暗物质,正随着激流上下沉浮!那不是随水漂流的木头,倒像……一个人!玄色的衣物在水中铺展开来,如同某种水怪僵死的触须!

是昭王?!辛馀靡的心猛地一紧!他辨不清那玄色中的细节,但那沉重感,那随波逐流的状态……一股巨大的决心压过了恐惧与身体的僵硬!他深吸一口气,绷紧每一根神经和肌肉,再次猛地扎入水中,拼尽全力向那个沉浮的暗影追去!

水下更加浑浊恐怖。巨大的漩涡在塌陷的桥体结构周围形成,释放出可怕的吸力。尖锐的木刺如同水下的森林,随时能将他开膛破肚。辛馀靡的身体多处被划伤,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刺骨的寒冷和肺部的憋闷感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如同黑暗的潮水试图冲垮他的堤防。

近了……更近了!

辛馀靡终于抓住了那截冰冷的玄色衣袖!他用力一扯,随即不顾一切地用肩膀顶住那沉重身体的腋下,腰腹核心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双腿拼命蹬水!

“哗啦——!”

两个挣扎的人影终于破开水面!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辛馀靡灼痛的肺。他大口喘息着,怀中的躯体异常沉重冰冷,毫无生机地倚靠着他。辛馀靡艰难地侧过头,浑浊的江水正从他的口鼻中不断溢出。那近在咫尺的脸,惨白中泛着青灰,嘴唇乌紫,双目死死圆睁,瞳孔扩散,直直地望着混沌的雨幕天空,曾经属于天子的那种威严已荡然无存,凝固在脸上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的惊惧。

就在辛馀靡心头巨震、悲怆欲绝,几乎要被这沉重的负荷和湍急的流水再次拖下深渊之际,一声断断续续、极为微弱却又异常熟悉的呼唤声,混杂在风雨与水浪的缝隙里,钻入他的耳朵:

“救……救……”

辛馀靡心头猛地一跳!他奋力扭动脖子,顺声望去。只见在离他们被激流冲开不远的下游水面,一个模糊的黑影随着浪头起伏翻滚,一只手伸出水面疯狂抓挠着空气!那人身上的服饰样式,隐隐竟是……蔡公?!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身体,只剩下那颗头颅在水面上时沉时浮!

蔡公!那个曾统领西六师,威严深重的大将!辛馀靡低头看了看怀中已彻底冰冷僵硬的昭王遗体,又抬头望向那个在巨浪间挣扎浮沉的影子。一个残酷的抉择如同冰冷的铁钳夹住了他的心脏!

时间凝滞。冰冷的河水依旧翻腾咆哮,拉扯着辛馀靡的身躯和他的意志。一边是周室覆灭的天子遗体,重于泰山;一边是仍在与死亡搏斗、位高权重的军中重臣。

不能再耽搁了!辛馀靡牙关紧咬,从齿缝中迸出一个字:“……走!”

他做出了决定。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昭王僵硬沉重的身体,用单臂和双脚蹬踏水流,利用江水的冲力,艰难却目标明确地向着下游一处突出的、长满乱石的滩涂地带划去。每一次划动,都是对体力极限的压榨。冰冷刺骨的河水包裹着他,昭王僵直的躯体每一次拖动都带来巨大的阻力,仿佛拖着一块巨石。

终于,脚下的河床开始变得坚实。辛馀靡用肩膀死死抵住昭王的腰肋,像一头濒死挣扎的野兽般嘶吼着,奋力一撞!两个湿淋淋、沉甸甸的身体终于被最后一波浪头推搡着,狼狈不堪地摔在了冰冷的砾石滩上。

他如同离水的鱼,趴在粗糙的石砾中剧烈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咸腥的河水混合着血腥味从口鼻不断涌出。冰冷刺骨的寒意浸透了骨髓,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稍微缓过一口气,艰难地侧过头。

昭王的遗体就躺在他身旁咫尺之处。天子的面庞贴着冰凉的砾石,双眼依旧死死地瞪视着虚空,雨水冲刷过他灰败的皮肤,将一头凌乱的乌发紧贴在额头鬓角。那空洞的瞳孔深处,似乎仍凝固着江水漩涡般的无边恐惧。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怆和物伤其类的寒意席卷了辛馀靡的身体,比这寒夜大雨更为冰冷。

就在这时,辛馀靡的目光猛地凝住——昭王的右手!那只已经有些僵直的、骨节分明的手,即使在生命被江水夺去的最后一刻,依旧紧握成拳!而拳头下方的石缝里,似乎……透出一角极其温润纯净的光华?

辛馀靡浑身一震,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击中。他颤抖着伸出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掰开昭王那因死亡而紧锁的、冰冷坚硬的手指。一股冰凉温润的触感,瞬间传递到他已被江水泡得麻木的指尖。

雨水冲刷掉指缝间的污浊泥沙。出现在昭王掌心下的,是一块半掩在碎石中的玉圭!这是一块顶级的玄圭。圭体狭长而润透,如同凝冻的深潭幽水,光泽沉静内敛,即便在这样昏黑的雨夜里,亦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温润光泽。圭身上镌刻着繁复的夔龙云雷纹饰,象征着王者的权威与天命。那深沉的青黑之色,仿佛是浓缩了脚下这条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沔水的精魂。

玉圭的一端浸在冰凉的浅水中,依旧温润;而辛馀靡的指尖触碰到另一端那尖锐的圭首时,却分明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冰冷刺痛,如同这玉圭本身在无声地低语,诉说一个君王最终失足于“泽国”大水的宿命轮回。

玄圭……周室的社稷重器,君权神授的象征,此刻却从沉溺于大泽洪水的天子掌心滚落,暴露在这风雨如晦的荒滩之上……冰冷坚硬的棱角硌在他的掌心,仿佛也硌进了辛馀靡的血肉深处。

他霍然抬头,望向身后那片依旧沸腾咆哮的墨黑色江水!刚才决断瞬间,他用最后的爆发撞开昭王的遗体,将自己摔上这死寂滩涂,然而代价就是——放弃了蔡公!

浊浪滔天,水面翻滚间只剩下一些漂浮的杂物和破碎的甲胄碎片。辛馀靡紧紧攥住了手中那冰凉的玄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圭身尖锐的棱角深深嵌入他掌心的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楚。他用尽残存的力气试图嘶喊,喉咙深处却只涌出一股铁锈般的腥咸液体和撕裂般的疼痛,将那句未曾发出的呼唤死死扼杀。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泥泞湿冷的砾石滩上,冰冷的河水混杂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

风雨如晦,倾盆而下。冰冷的江滩上,辛馀靡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般匍匐着,用自己僵硬冰冷的身体,竭力覆盖在昭王冰凉僵硬的尸身上方,试图用微薄的体温为这已然终结的伟大生命做最后的遮蔽。他疲惫到了极致,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寒冷刺入骨髓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中隐隐传来了嘈杂的人声。远远地,几点昏黄跳动的火把光芒撕破厚重雨帘,朝着这个绝望的滩涂方向艰难地移动过来。

初春的镐京,风依旧凛冽如刀,带着北方特有的粗粝,从空旷的宫城广场上卷过,呜咽嘶鸣。这座雄壮的“天子居”,本该因王师凯旋而披上节日盛装,此刻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黑色,冰冷而沉重的黑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覆盖了所有的宫室、城阙和百姓深宅大院门扉前的柳枝。

新任周公姬公旦之子、被匆忙推上辅政重位的周穆公,独自一人立于太室高高的门阶之上。年轻的穆公并未穿着正式的玄端礼服,一袭肃穆的深色常服裹着他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躯。他眺望着宫苑深处,那里停放着以王者之仪暂厝、即将葬入岐山王陵的周昭王的巨大灵柩。青铜铸造的棺椁在灵堂的长明灯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几天前,当辛馀靡背着那具浸透泥水与死亡气息、冰冷僵硬的天子遗骸,一步步踏入这象征权力巅峰的宫门时,整个镐京、乃至整个周室天下都为之剧震。随之而来的,是国丧的哀鸣号角,是朝堂内外压抑的惊恐与揣测,是如同这早春寒风般无处不在的恐慌低语。

风拂过他微凉的面颊,带来远方隐约的哀哭声。他的目光穿透眼前弥漫的沉重悲哀,投向更深远的历史阴影——父亲周公辅佐年幼的成王,于风雨飘摇中力挽狂澜,奠定“成康之治”的根基;而如今,这如日中天的王业,竟在昭王一代骤然中断于那冰冷的南方大泽!是父兄辈筚路蓝缕的基业不堪?还是天命已迁?亦或是……君王私欲所至,贪功冒进引来了神灵的震怒?种种念头沉沉压在他的心头,如同这漫天铅灰色的云。

身后的脚步声轻响,打断了穆公纷乱的思绪。近侍悄无声息地趋近,俯身低语:“主上,西翟侯辛馀靡已在偏殿静候召见。”

穆公的目光终于从远处收回。他敛容,微微颔首,没有言语,转身,袍袖带起一阵微冷的穿堂风,向偏殿走去。

小小的偏殿。炭火在精致的云雷纹青铜炭盆中静静燃烧,红亮的火焰跳动着,驱散了初春宫殿深处的阴寒,只在厚重的帷幔边缘留下模糊的光晕。空气里除了炭火发出的细微哔剥声,再无其它声响。

辛馀靡垂手立在殿中。他身上的深色麻布袍服是新做的,带着折痕,腰带上束了一块制式古朴、象征西翟侯位的青铜方牌,昭示着救主功勋所带来的尊崇。然而这尊崇与华服,却丝毫未能改变他那依旧清瘦单薄的身形轮廓,也无法遮掩此刻凝刻在他眉宇间难以散去的疲倦与……某种深埋的沉重。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地面光洁冰冷的大青石板上。殿内弥漫的暖意未能渗透他心底那片始终未曾回暖的冰寒之地。他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小巧却坚实的东西——一块冰凉温润的青玉玄圭,圭首尖锐的棱角如同当日硌在掌心一般清晰。

殿外传来稳健而清晰的脚步声。

辛馀靡猛地抬头。穆公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年轻的穆公步履沉稳,脸上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哀戚,但更多的是一种初担大任的凝肃与审视。他挥手屏退了殿内侍奉的宫人。

殿门在辛馀靡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一时间,殿内只剩下炭盆里的火苗轻响。

“辛卿请坐。”穆公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自己也走到主位前坐定,目光落在辛馀靡的脸上,带着一种平和却穿透人心的力量。

短暂的静默笼罩着殿宇,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张力,唯有炭火无声地舔舐着青铜盆壁。辛馀靡没有坐下,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身体却挺得笔直。他的喉结在麻布领口内明显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积压在胸,却艰难地无从言说。

“辛卿,”穆公主动打破了沉默,目光扫过辛馀靡身上象征爵位的衣带配饰,声音依旧平稳,“册封西翟,领一方之民,乃酬卿之功。然,寡人观卿,似郁郁不得开解?”他看着辛馀靡沉默紧握的双手,“昭王陛下,终得奉安王陵,其身后事,自有礼官典制。纵有万般伤痛,寡人与卿亦当……”他略微顿住,似乎觉得这话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显得太过苍白。

“周公!”辛馀靡猝然开口,声音沙哑干涩,仿佛破了的鼓风箱,每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痛楚。这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了穆公的话,也打破了殿内伪装的平静。穆公微微一怔,目光瞬间变得锐利。

辛馀靡猛地撩起麻布袍服的下摆,“咚”地一声,笔直地屈膝跪倒在冰冷光滑的石地上!脊背挺得如同紧绷的弓弦。这个举动如此突兀,带着某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穆公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一瞬,他并未开口制止,只是用更沉静、更探究的眼神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年轻功臣。

辛馀靡抬起头,雨水与血汗仿佛再次冲刷过他的记忆。那双清亮的眼睛直视着穆公,眸底翻涌的是惊涛骇浪过后沉积的幽深泥沙,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昭王……殁于水。”声音压抑至极,如同从深渊底部挤压出来的闷雷,“万千青铜铸就的利刃……却成了压垮浮桥、倾覆舟楫的……魔石!”他艰难地喘息着,话语带着撕裂的血气,“那些铜……那些沉在沔水之下的铜……王师将士、车驾牛马……还有……蔡公……他们的……白骨……”

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铅块,砸在空旷的殿堂里。殿内温度骤然下降几分,铜盆中的火苗都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穆公脸上的沉痛之色更浓,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王座的扶手,青筋隐现。那日的惨烈与蔡公的殒命,至今仍是横在所有生者心头的巨恸。

“……沉于水底?”穆公喃喃自语,目光投向窗外虚无处,“万斤重宝……竟成永眠江底之棺……引君王失足泽国……”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定在辛馀靡脸上,似乎从他那极度压抑的神情中读出了比诉说更深一层的东西。“辛卿此跪,所求为何?”

辛馀靡紧紧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他伸出手,那只曾被玄圭冰冷棱角硌伤过的手掌摊开——一枚玄青的玉圭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圭体光华润泽,雨水洗涮的微光在幽暗中流淌,夔龙云纹神秘古奥,圭首尖锐。它曾在奔流刺骨的江水中硌在他的掌心,又被死去的君王紧握。

“臣……万死!”辛馀靡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喉咙里滚动着哽咽的血气,“臣当日在江上……舍蔡公而……先负王驾……”他的头猛地垂下,几乎砸在地面的石板上,“臣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宽宥!今日,以此圭为凭——”他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泪水与某种燃烧的火焰交织,“请主上……收回西翟侯之位!”

穆公看着那颗低垂的头颅,看着玉圭反射的幽光,眼底神色变幻不定。殿内静得可怕,炭火的毕剥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收回封邑?”穆公的声音低沉下来,“寡人以何名目收回册封?救主之功,昭昭于天下。汝舍蔡公而全君王大义,彼时情状下,孰对孰错,焉能妄断?纵使蔡公再生,恐亦……无可指摘。”他的目光落在辛馀靡掌心那块带着奇特压迫感的玄圭上,“那此圭……又为何意?汝所求,非仅是归还侯爵吧?”

辛馀靡猛地吸了一大口气,仿佛要借此驱散胸肺中淤积的灼痛与窒塞。他并未起身,只是将手中的玄圭攥得更紧,冰凉的触感和圭首的棱角此刻竟似乎传来一丝灼热,烧灼着他的掌心。他的声音不再哽咽颤抖,每一个字都如同从灵魂深处锤打出的顽石,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清晰而沉重地砸在殿宇森森的地面上:

“臣!以此圭!以此侯位!敢请主上一诺——”

他抬起头,直视着穆公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声音洪亮而带着金属的铿锵:

“尽发民夫、匠役!溯沔水而上,务必打捞!凡沉于当日断桥之下、倾舟之中之所有周师重器、礼器……无论刀戈甲胄,抑或……”他的声音在这里骤然拔高,带着刻骨的痛楚和决绝,“——抑或那夺命万斤之南征铜料!一件不遗!”

穆公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辛馀靡,屏息凝神。这要求太过石破天惊!

“……悉数!”辛馀靡咬着牙,字字如钉,“悉数熔铸!”

“以彼铜——铸一巨钟!”

“以一钟——铭一事!”

“铸钟?铭何事?”穆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

辛馀靡眼中燃着两簇冰冷而执拗的火焰,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铭王十九年南征之大胜、之大劫!铭沔水断桥之惊变、将士倾覆之浩劫!铭昭王……殁于水之惨痛!一丝一毫,不得遗漏!将君王安息前那一刻的倾覆、那一刻的江水咆哮,将那‘泽国之君终没于泽’的天谴之音……刻入青铜!铸入骨血!悬于岐山宗庙重檐之下!令其钟声轰鸣……警后世万代君王!”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刚刚经历一场生死狂奔。额角冷汗涔涔,眼中却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平静与疯狂交织的执念:“臣,只要此一诺!余者……不求!”

辛馀靡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余音震荡:“……悬于岐山宗庙重檐之下!令其钟声轰鸣……警后世万代君王!”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青铜锭砸落在冰冷的石板上,铿锵作响,带着血与泪的重量。殿内陡然陷入一片死寂,方才炭火的微弱毕剥声被这振聋发聩的诉求彻底湮灭。

穆公的呼吸蓦地停滞了一瞬。他端坐于主位之上,身体似乎僵住了,深邃的眸子死死钉在下方辛馀靡那张因极致的痛苦与决绝而显得近乎陌生的年轻面庞上。

这少年……竟敢!竟敢求铸这样一口钟?!

辛馀靡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块一直紧握的、被掌温捂得不再冰凉的玄圭。青黑色的玉质在殿中黯淡光线下流转着沉静却逼人的幽光,圭首的尖刃所指,仿佛正对着御座之上的穆公自己。

少年御者的眼眶里,不知何时已蓄满了泪水。泪水沿着他风霜雨雪洗过的、变得清瘦倔强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捧着玉圭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但那柄象征王权与灾祸的玄圭,却被握得死紧。他的视线穿过模糊的泪水,越过冰冷沉寂的大殿高槛,仿佛又回到了那风雨如晦、浊浪滔天的汉水河岸——江水奔腾咆哮、浮桥断裂时巨木碎裂的轰响、昭王坠下前那定格在惊骇中的双目;冰冷刺骨的江水兜头盖脸淹没而来的窒息、拖拽昭王遗骸时那无边的沉重与彻骨的悲凉、指尖触碰到玉圭时的坚硬与刺痛……

万般景象,随着他激烈跳动的脉搏在他眼底翻腾。

他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大青石地板上!一声沉闷的钝响!

“王……已陨!”辛馀靡的声音如同泣血,嘶哑地冲出喉咙,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巨大的悲痛与难以言说的惊惧,“王以万乘之尊……而终于鱼腹!周师威仪盖世……竟倾覆于蛮荒浊水!这是周室开国百年……未闻之大变!若……若不能使后世之君以此为戒……臣恐……恐那沔水的噩梦……会如同鬼魅,纠缠吾周室血脉……世代不绝!”

他抬起头,泪水已模糊了他眼底的所有景象,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执拗与近乎哀求的恐惧:“让那钟声……响彻宗庙!撕裂粉饰太平的虚妄颂词!在每一任周天子登临大位、欲行非分之事时……用那铜铸的音波……穿透冕旒重冠!刺入耳鼓心魄!让他们听!让他们都听一听……那天的狂风!那天的怒水!那天的……桥梁轰塌!”他哽咽着,剧烈的气息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最终只能再次伏下身,将那代表救主功勋与今日所求的玉圭,如同献祭般高高举起,深深拜伏下去。

青黑玉圭在他高举的手中,在幽暗大殿里隐隐透出沉郁的光泽。

大殿一片死寂。辛馀靡高举玉圭,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地,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中奔腾冲撞的隆隆回响,以及殿外北风吹过高耸宫阙时发出的、如同鬼魅呜咽般的哨音。炭盆里的火苗明明灭灭,投射在穆公年轻却已刻上沉重痕迹的脸上,光影交错。

许久,上方传来穆公的声音,比冰更加寒彻骨髓:

“将那玉圭……呈上来。”

辛馀靡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猛地抬头。侍立于穆公身侧的内侍无声趋前,谨慎地从他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玄圭。那古老的玉器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穆公身前的案几之上。

穆公并未立刻触碰它。他凝视着这块玉圭——青黑的玉质如同深渊之水打磨而成,温润之下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权威,尖锐的圭首则更像是一道凝固的历史划痕,昭示着一个时代的剧痛与终结。夔龙云雷的纹路在跳动的火影下扭曲蠕动,仿佛诉说着无法破解的天机。

年轻的穆公闭上了眼。冰冷的空气带着炭火最后的一丝暖意拂过他的面颊。在他闭目的黑暗中,父亲周公旦操劳的背影、先王康王沉稳的嘱托、昭王率六师出镐京时的意气风发……种种辉煌如同昨日云烟,流金溢彩。然而转瞬间,血色的画面凶猛炸开!咆哮的汉水、断裂的浮桥被沉重青铜压垮、无数甲士在墨黑色漩涡中绝望沉浮的肢体、昭王坠入深渊前那双布满惊骇与难以置信的双眸……一幕幕景象翻滚冲撞,最终定格在眼前案几上那玄圭冰冷的幽光之上!

他猛地睁开双眼!

那幽黑的眸底,惊涛骇浪般的痛楚与挣扎已被一种坚如磐石的决绝所取代。穆公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似乎穿越了肺腑的重峦叠嶂:

“准!”

一个字,如同定鼎的重锤,砸碎了大殿里所有令人窒息的沉寂。

辛馀靡一直紧咬的牙关骤然松开,喉头那口强咽下的腥甜气血猛地冲了上来!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不住震颤,却死死以头触地,不肯抬首,只让无声滚落的灼热液体,在冰冷的石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穆公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沉重,带着无法动摇的威严:

“传命司空、小司徒!即日拟定文书,诏告天下!调东征、北征休整之师精壮、征发役民,溯沔水而上,不惜代价,务必寻回沉于前汉水渡口处所有周师军器、礼器……及一切南征所获之铜料!”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入石上,“一甲一戈,一鼎一锭……皆不得遗漏!”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那块幽光沉静的玄圭之上,如同在确认一个沉重的誓约:

“于岐山宗庙重地,起铸炉,召天下能工巨匠!以此万斤血泪铜……铸一巨钟!”

他站起身,袍袖带起一阵微寒的风。年轻的穆公凝视着大殿之外,似乎望向了更为悠长遥远的未来:

“钟名……‘警世’!其铭文……当由史官携典籍亲临工坊,日夜监刻!一字一句,详述昭王十九年南征荆楚始末!述王师南下之功,亦必述沔水断桥之祸!述天子驾崩于江水之哀!昭王溺毙,蔡公殁于战事,辛氏救主……前后因果……务必纤毫毕现!不得粉饰!不得曲笔!”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整个大殿,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殿梁间回荡不息:

“此钟成日,悬于宗庙大社之前!钟声一响,四海皆闻!务使后世登临天子位者……闻此钟声……而惕然心惊!视此钟鼎……而深以为戒!”

穆公的命令如同飓风,席卷镐京。诏告传遍都城内外,甚至远达各个诸侯封地:“奉天子命,溯沔水,搜周器,兴大炉……”整个周王朝如同一架沉眠中被强行唤醒的古老战争机器,隆隆启动。精壮的力量——无论来自王畿精锐还是临时征发的役民——汇集起来,如同蚁群,沿着浊浪滔滔的沔水艰难向上游搜寻开去。

日头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河滩上,沙石滚烫,湿气蒸腾。衣衫褴褛、被绳索系牢腰身的打捞民夫涉入浑浊湍急的江水中,脚底的泥沙极其冰冷。沉重的巨网从岸边放下,探入深不见底的暗流。每一次摸索,都是与死亡的无声角力。暗流汹涌,巨大的圆木在江底暗礁间卡得死紧,粗大的绳索绷断了多少次?每一次巨网收起,都牵动着两岸无数惊惧而期待的目光。

残断的兵戈最先被捞出水面——戈尖矛头布满暗红的锈斑与深绿的水垢。接着是扭曲变形的铠甲片,坑坑洼洼,纠缠着水藻,依稀可见上面模糊的兽面纹饰。更多的残片随之而来:崩裂的车轮毂,巨大的青铜车轴碎片如同怪兽的断骨,甚至还有尚未开封的铜锭……锈蚀斑驳,冰冷沉重。每一件器物被打捞上岸,都在阳光下滴落着浑浊的、带着浓重泥腥气息的江水。那气味浓烈得仿佛能吸干空气,弥漫在干涸的河滩上空,凝固成一幅苍茫而悲怆的画卷。每当有一样物品被拖出水面,空气中便会响起短暂的、压抑的嗡嗡声,随即被更大更深的沉默淹没。人们看着这些被河水吞噬、又被河水吐出来的器物,眼神中有哀悯,有庆幸,有无法言喻的窒息感。

最终,在距离当年断桥残骸下游不远的一处深水涡流底部,渔民们发现了蔡公。

河水已经淘尽了曾经的威严与雄壮,只剩下青铜铠甲紧裹着的枯骨轮廓。甲片大片失落,暴露出的肋骨在浑浊的水流中如同狰狞的栅栏,指骨紧紧攥着一块残缺的青铜剑柄……如同一只被水浸泡已久的惨白的手,定格在死亡瞬间的挣扎姿态里。水草附着其上,随着水流轻轻摆动。

当那裹满了水草与沉积物的青铜铠甲被几根粗大的绳索合力拖拽上滩涂时,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窒息得让人无法呼吸。整个河滩陷入一片死亡般的死寂。唯有汉水亘古奔流的声音,在炽烈的阳光下轰鸣,亘古不变。

日以继夜,沉重的号子声在岐山脚下回荡不息。巨大的、专门为此熔铸工程砌起的特制熔炉在黄土地上拔地而起。炉膛深广如同巨大的兽口,里面昼夜不息地燃烧着灼热的火焰,焦炭翻滚着刺目的红光。无数征集自各地的役工如同忙碌的蚂蚁,围绕着炉口运料、拉风箱、流汗、喘息。火候、力道、铜锡之配比、熔流之状态……每一步流程都由世代传承的冶铸巨匠死死盯着,容不得半分差池。

那从汉水深处打捞上来的、沾染着无数亡者魂灵与冰冷江水的破碎青铜重器、残损的礼器、以及那些尚未被铸造成型的、曾将浮桥压垮的原罪铜料……此刻被悉数投入了这滚沸的、能吞噬一切的熔融洪流之中!

冰冷的、曾浸泡于幽冥水底的器物,被投入炉火。红流奔腾,发出沉雷般的咆哮。辛馀靡穿着象征西翟侯身份的衣袍,日夜守在这巨大的熔炉附近。他站在风口,任由灼热的气浪与黑烟扑面而来,汗水淌过脸庞留下道道污痕。他的眼眸紧盯着那奔涌流淌、熔金化铁、由无数亡魂与国耻汇聚而成的红流,仿佛正看着地狱的血脉在自己面前奔涌。炉火通红映照着他凝肃的脸,神情专注到近乎狰狞,仿佛自己也正被这滚烫的铜汁炙烤、熔铸。

红流奔腾涌入巨大的陶范。陶范之上,早已由无数技艺精绝的老匠人,一笔一划,呕心沥血,依循着史官提供并确认的定稿,将那段浸透血泪与天谴的史事——自周昭王南征荆楚初时之功绩,到夔国巫者诡谲的预言,直至沔水断桥、青铜压顶万军倾覆、君王臣子同没于浊水的惨烈真相——悉数复刻其上!每一个字都在高温下凝固成永恒,每一道笔画都承载着血写的历史,深镌于巨钟之骨血之中!

深冬。朔风狂啸于北国高原,卷起漫天坚硬如铁的雪霰,狠狠抽打在古老岐山峥嵘的岩石峭壁之上,发出凄厉的尖啸。天空阴沉似铅,浑浊而沉重,将整个宗庙区域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灰白之中。

历经数月不熄炉火的熔铸与淬炼、无数能工巧匠的心血雕琢、以及那被无数双或敬畏、或恐惧、或愤恨、或探究的目光日夜注视,“警世钟”终于铸成!

巨钟由万千斤青铜铸就,形体庞然,通体呈现一种深沉的、几乎吸尽了周围光线的青黑色泽。钟壁厚重至极,在暗沉的冬日光线下流转着坚硬的冷光。钟体之上,遍布密密麻麻、如同星河般深邃繁复的回环古篆铭文。在巨钟底部边缘,由铭文汇聚成的图案却陡然一变——层层叠加的青铜巨浪狰狞翻卷,水波中央描绘着一座轰然断折、正坠入深渊漩涡的浮桥!桥下无数细小却清晰的人影、战马轮廓在翻滚的旋涡中沉浮挣扎!那画面充满崩解与倾覆的恐怖张力,虽是静物,却有摄人心魄的动魄惊魂之力!

巨钟被粗壮的皮索悬挂于岐山宗庙正前方新落成的高大钟亭之下。那钟亭由九根粗硕的原木巨柱支撑,檐牙高啄,气势庄严而森然,如同为这口巨钟量身定做的一件巨大青铜钟槌。

新年的第一天。

镐京的大地笼罩在祭礼前的肃杀静默里,寒风呼啸更甚,雪花被狂风撕扯成破碎的冰屑。新继位的年轻穆公身着庄重的玄色冕服,肃立于宗庙高台之上,身后是身着各式祭服的宗室显贵、位列整齐的文武大臣。风卷起他们的袍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每个人的神情都凝重如同寒霜。

辛馀靡肃立于诸侯朝班之列。他并未穿着西翟侯的华贵朝服,仅是一身洗得泛白的旧麻布袍子,在周围锦绣裘袍之中显得极为刺目。他沉默地站在风雪中,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的头顶,死死锁定在那口悬于巨大钟亭之下的青黑巨钟之上。那钟身繁复的铭文与狰狞的漩涡桥影在他视线里缓缓旋转起来。那深埋于心底的汉水呼啸,似乎已然蓄势待发,在耳蜗深处隐隐躁动。

宗伯引吭,庄严肃穆的告天祝祷词开始在风雪中断续响起。冗长的仪式逐一进行着。

终于,礼官庄穆的声音穿透呼啸的朔风,高高扬起:“……告成!击警世钟——以应天时——警醒后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屏息凝神。

一名赤裸上身、筋肉虬结如铁的力士,全身涂抹着肃穆的特制油彩,如同从上古时代走来的图腾。他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身体爆发出全部的力量,猛地抱起悬垂在亭柱之侧的巨大青铜钟槌!沉重的槌首如同凶兽的头颅,被他双臂高高抡过头顶!力士口中爆出一声粗犷沉雄的呼喝,那声音似乎汇聚了大地深处的力量——

“呼——哈——!”

“呜——!!!”

沉重的青铜槌首撞向巨钟冰冷的钟壁!

悠远——沉重——磅礴——尖锐——痛苦——挣扎——绝望——所有能想象到的关于金属与时空的撕扯力量,在这一刻猝然炸裂!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如同九幽之下挣脱束缚的狂龙般的巨大声浪,猛地从那凝聚了万千斤沉重历史与血泪的钟口之中咆哮而出!

“轰——呜——呜——呜——!!!”

这根本就不是寻常的钟鸣!它震碎了呼啸的狂风!它盖过了漫天雪霰抽打一切的尖锐嘶鸣!这声波带着冰冷的、锋利的青铜质感,带着熔炉深处的滚烫余烬,带着沔水浑浊漩涡深处永恒的哀鸣与叹息,带着万千溺毙将士不屈魂魄的呼号……如同实质化的洪流!如同滚石般!轰然炸开!狠狠撞击在岐山雄浑的岩壁上,掀起巨大的轰鸣回声!随即以摧枯拉朽之势,排山倒海般地横扫过冰冷寂静的高原!

宗庙前黑压压的人群,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穆公、位列诸侯的显贵,还是普通的士兵役夫,身体都在这一瞬间无法遏制地剧颤!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沿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颅,仿佛刹那坠入冰窖!一股极其尖锐的、直透灵魂深处的刺痛感,同时袭击了每个人的耳膜!更有一股巨大而沉重的、难以言说的窒息感与深切的哀伤,如同万钧重压,排山倒海般狠狠撞击在每个人的心口!

穆公站在最高处,他冕旒前的白玉珠串在巨大的声浪中剧烈震颤、碰撞!他年轻的脸庞骤然变得苍白,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震荡与惊悸。他感到脚下的土地在低吼,头顶的苍穹在回应,那钟声不只在耳畔轰鸣,更化作惊雷在他头颅深处每一处隐秘的角落轰击!如同置身于当年的断桥侧畔!如同亲见巨舟倾覆,王陨水泽!

辛馀靡笔直地站立在风雪与钟声交织的狂潮中。旧麻布袍子被寒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他的面孔似乎冻僵了,然而当那洪钟巨震撕裂天地的刹那——

他的瞳孔骤然扩散到最大!

那不是恐惧!

在那如同凝固了千年的冰面般的脸上,一道清晰的泪痕,如同从远古洪荒断裂带里渗出的幽泉,被冰冷的狂风迅速冻凝在他沧桑的面颊之上。寒霜与泪水凝固成一道浑浊的痕,蜿蜒而下。

在他仿佛凝固了千年寒冰的耳蜗深处,那积蓄已久、此刻终于彻底爆发的惊涛骇浪——沔水(汉水)的咆哮、浮桥巨木断裂的崩裂轰响、沉沦者临死前的绝望惨嚎、浑浊冰冷的江水兜头盖顶淹没一切的窒息呜咽……与眼前宗庙重地上裂金碎玉般的青铜惊雷彻底重叠、融合、爆炸!化为了一股足以撼动灵魂的洪流,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底撕碎,又死死碾过!

他挺立的身躯在声浪的冲击中无法抑制地剧烈摇晃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那被冻成冰晶的浑浊泪痕之下,嘴角却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混杂着惨痛、解脱、以及最后一丝固执希冀的表情。

朔风怒号,雪霰更急。

钟声的余波在辽阔的北国高原上翻滚、冲撞、回荡不息。如同一个刚刚诞生便震铄天地的巨大警示,又像是无数沉埋于地底与江底的冤魂,向未来时空发出的永恒悲鸣与无声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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