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地以东,一片被夏日骄阳熬煮得焦渴的平原上,尘土滚滚卷起赤褐色烟幕。两军对峙,阵线泾渭分明,像在地面上劈开了一道流血的沟壑。那是虞国青绿的旗帜与芮国赭红的麾帜构成的分界,虽在灼人的热气里偃旗息鼓,但杀机凝成无声的铁幕,沉沉压在军士们紧绷的心上。烈日将矛尖镀上一层闪烁寒光的白点,灼烤着兵士披挂的皮甲硬壳,闷热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和汗腥混杂的气息。
虞伯仲站在驷马拉动的青铜战车之上,身形魁伟,须发已掺杂上几缕粗硬如枯草的白丝。他握在手中的宽厚佩剑剑柄上,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像一枚丑陋的烙印。他双目赤红,狠狠瞪视着对面车驾上的芮侯偃,那喷火的目光在热浪蒸腾的空气中几乎要灼烧出一条路来。
“偃匹夫!”虞伯的声音撕开裂帛一般,刺破了凝滞,“那片地,那井田边的水沟,自是我虞国先民辛苦排挖开掘而出!如今禾苗正盛,你却指使卑劣之徒,夜半撬动界石,偷挖水道!”他吼声中气十足,手指戟指着对面:“如此阴夺豪抢!何等无耻!”
对面战车之上,芮侯偃的脸色本就蜡黄,此刻在火气的燎烤中浮出更显病态的酱紫。他虽矮小枯槁,但一双眼却射出鹰隼般咄咄逼人的锐光。“可笑至极,仲莽夫!”他沙哑着喉咙冷笑,这笑声在紧绷得几乎快断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那道水沟源头分明在芮境山涧流淌而下!虞人贪心不足,垒土筑堤硬要截留上游之水,竟倒打一耙说我偷窃?莫非山涧之水也是你虞家天降?!”他重重一顿手中的长戈铜柲,沉闷的撞击声让周围士兵的耳膜也微微发颤,“休想!”他陡然暴喝一声,震得整个阵线微微晃动,“水脉田土,关乎国人生死根基!寸土不让!滴水不还!”他的脖颈根根青筋盘虬凸起,如老树暴突的根节。
双方主君隔空怒骂,激烈的言辞犹如滚烫的烙铁,一次次撞击着军士早已绷紧如满弓弦的神经。焦渴难耐的喉咙里发出含混粗嘎的喘息,疲惫沉重的双腿微微颤抖。然而,刀尖、戈刃仍死死地指向对面,如同一条条无声噬人的毒蛇,随时等待发难的契机。
两国交界处的每一寸土地都像是浸透了过去几轮混战的陈旧血腥,早已板结成块状、再也洗刷不净的暗红泥土,无声地盘绕在每一次沉重呼吸之中。几个士兵的伤处渗出的脓血又添上了新的猩红。空气滚烫粘稠,混杂着泥土干燥呛人的气息、兵器金属的冰冷腥气、腐烂伤口的恶臭、以及绝望和麻木酝酿出的沉闷死气,沉沉压在每个人早已不堪重负的肩头。
就在这胶着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局之下,一声尖厉刺耳的鹰唳骤然撕裂沉重的天际。一只沙隼陡然如箭矢般直窜入高空,仿佛也被这低矮战场上凝聚的沉重戾气惊扰了巢穴。虞伯闻声动作一僵,那对原本血红的眼珠微微一凝滞,随即又猛地亮起一股狠厉的光芒。然而片刻之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股蛮横的戾气竟像是被无形的堤坝硬生生阻住了一样,缓缓收敛凝聚。他粗大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最终不甘地朝自己车旁一个虬髯大汉重重地挥动了一下手臂。
“战报!”这虬髯大汉声音嘶哑,像是在沙地里磨砺过。他猛地扯开手中一卷还带着汗腥味的薄木牍,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间干咽了一口,仿佛要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惧:“伯侯!西……西境急讯!”他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最后一丝力气尖啸出来,冲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闷,“犬戎!”
车阵后方,原本凝固的人影里骤然一阵不易察觉地细微骚动,如同被风吹起涟漪的死水潭。几个虞军兵卒下意识地朝身后、西方犬戎可能袭来的方向望了又望,眼神里分明蒙上一层本不该有的惊惧阴影,搅扰了眼前杀意的纯粹专注。犬戎的恶名,犹如荒漠深处裹挟着沙砾的腥风,早已带着灼人鲜血和惨厉嚎叫,远远扩散渗透至这些饱经风霜的边陲士卒的骨髓缝隙之中。
虞伯仲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脸骤然拧得更深,虬结的眉毛狠狠绞在一起,像两块无法化解的黑铁。他沉默着,死死盯着对面同样勒马稍停、紧锁眉头的芮侯偃。西境的狼烟如同投入死湖的石块,瞬间击破了这东境旷野上胶着的死气。“偃!” 虞伯突然猛地向前踏一步,战车被他踩得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嘎吱声,他声如金铁交鸣,刺入对面芮侯耳中,“如此对峙纠缠下去,让犬戎趁虚而入撕咬我腹背?若如此,你我莫说争田夺水,怕是连祖辈灵位下的一抔黄土,亦将被那些茹毛饮血的豺狼踩得稀烂,再添些血腥污秽!”他眼中闪过一丝极端复杂的情绪,既有被逼无奈的暴怒,也有一丝绝境求生的冰冷计算,“与其在此徒耗国本,为他人做下酒之肉,倒不如——”他顿了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和青铜的寒意:“让‘那一位’来断个分明!”
“那一位”三个字在滚烫死寂的空气里撞击回荡。
芮侯偃蜡黄病容的脸上肌肉明显一抽,眼中盘踞的那股锐利锋芒,此刻如遇寒冰,终于出现一丝细不可察的动摇。他握紧戈柲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喉结在枯瘦的脖颈上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艰难吞咽着干涩和惊疑。西戎的阴影,远比眼前这东境的死斗更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如悬在头顶的冰冷刀锋。半晌,一丝刻薄的冷峻缓缓爬上他紧抿的嘴角,他迎着虞伯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齿缝间挤出几个字,带着磨牙般的沙沙响:“‘那一位’……好!甚好!西岐!姬昌!”芮侯的眼神像淬过冰,“素闻西伯昌‘仁厚’,号称道德圣君。”他刻意拖长了后几个字,腔调里糅杂着分明的不信和一丝尖锐的嘲讽,“我便去瞧瞧,他那‘仁厚’,是涂金子的假面,还是真的能秤一秤我们这两国的斤两!”他猛地一挥手,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启程,去周原!”
车轮启动,车轴的吱呀声终于暂时取代了战场上凝滞的死亡气息。
一辆由两匹温顺灰马拉着的普通轺车碾过尘泥混杂的路面,吱呀作响,缓慢地行驶在通往周原的官道上。车前辕上僵直坐着的虬髯大汉名叫“隗”,是虞伯仲的车右武士兼任驭夫。他粗壮的臂膀裸露在外,皮肉在日头曝晒下显出粗砺粗糙的色泽,靠近肩胛处盘亘着几道深褐色的扭曲鞭痕,如同粗劣缝在皮肤上的旧布条,无声地诉说着某种过往的艰辛。这是早年被戎人掳去为奴时留下的印记,连同他那微卷棕褐的头发和略显深陷的眼窝一样,都透着化不开的异族影子。他握着缰绳的手背粗厚,指节关节因为常年用力显得格外肿大,其上沾满混合的泥尘和暗色污迹,指甲缝里似乎嵌着永远洗不净的田间黑泥。他一路沉默着,头颅微微低垂,眼神仿佛凝固在车前轮毂卷起的细碎尘埃里,又好似穿越了千里万里,落回遥远的戈壁深处某个永远也点不燃一丝温暖的冰冷角落。只有车轮每一次辗过石子发出突兀的碰撞声时,他那双粗糙蒲扇般的大手才会下意识地用力一紧,指节因骤然发力而绷出灰白的边缘。
虞伯仲斜倚在车舆之内,他厚重的身体塞满了车厢一侧,像一座挪不动的小山。芮侯偃则蜷缩在对侧角落里,身体紧绷着如一张搭上弦的弓,两人目光偶有短暂交锋,便立刻各自嫌恶地错开,望向车窗外各自的国家方向。空气凝滞,只剩下轺车单调的吱呀声和马蹄沉闷的踢踏,每一次轻响都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提醒着这两位被逼放下刀兵、去求告他人的君主之间那根深蒂固的敌意。窗外,旷野被酷烈的烈日晒得一片贫瘠枯黄,几丛稀疏低矮、在风中徒劳招摇的野蒿也被晒得耷拉了脑袋,叶片边缘卷曲焦枯,毫无半分生机。天际线偶尔掠过一两只盘旋的食腐猛禽投射下黑色阴影,单调压抑如同此刻车厢内的氛围。
车行两日,道路两旁草木开始变得略微稠密鲜亮,土壤也渐渐透出些许湿润气息。一阵温热干风蓦地拂面而过。
一股久违的、清冽甘甜的气息骤然涌入鼻腔,瞬间冲淡了车厢里凝滞许久的沉闷土腥与汗臊。这气息是如此陌生而鲜明,混着雨后初晴泥壤的清新、水流冲刷河石的干净、远处林木茂盛处松脂的幽然清香,还有……还有成熟谷物蒸腾在太阳下的,那种令人瞬间感到充实温暖的、沉甸甸的馨香。这是属于丰饶安稳之地的空气。隗那深陷的眼窝微微抬了抬,仿佛凝固的眼珠第一次尝试转动,他下意识地吸了一下鼻子,那微带卷曲的褐色发梢在风里轻颤着。
“呵。”虞伯仲浑浊的眼睛扫过车窗外大片的田畴,他轻嗤一声,语调沉缓如同裹着铁锈的砾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冷评点,“土色颇厚,” 他的目光在那些阡陌齐整的田陇上一掠而过,如同打量一件不值深究的器物,“看来此处野人倒是勤恳。”
芮侯偃蜷在另一侧角落,始终微阖着眼,枯瘦的身体在车厢的微微颠簸中几乎纹丝不动,只在唇角牵拉出那抹惯有的、刀锋般锐利刻薄的讥讽笑意。“勤恳何用?”他眼皮也不抬,沙哑低语如同碎瓷磨过,“姬昌的‘仁德’,能挡得住镐京的那位?能挡得住……犬戎?”最后两个字从他齿缝间迸出,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与轻蔑。车厢里瞬间沉窒下去,只剩下车轴单调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吱哑声。
隗紧握缰绳的手背上,一根突兀暴涨的青筋随着车行的节奏在苍黄色皮肤下不安地微微搏动,像是在应和着那刻骨铭心的西边杀伐之音。他的呼吸在这句话后似乎变得异常滞涩沉重,又竭力控制着,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腥气硬生生压回深处去。他下颌绷紧的线条微微抽搐了一下。
突然,前方隐约传来的人声争执穿过田野寂静的屏障,直直传入耳朵。两个截然不同的语调,一个粗哑含怒,一个尚带年轻气盛。
众人循声望去。
就在大道左侧约百步远的田埂旁,一小片田地正被葱郁的绿意覆盖着。两个身影僵持在那道低矮的田埂旁,像是被钉在了土地的界线之上。
一个身材精壮的老农,布衣上沾满泥点,脸上被沟壑刻满风霜印记。一个年轻人,骨架初成,赤着沾满泥土的光脚丫,身量已与老农相当,眉头紧皱。两人各执一端,脚下那道用泥土堆积垒成的田埂界线,被新翻动的潮湿泥土溅出痕迹,新鲜的湿泥溅洒在草叶上。老农正指着田埂对面,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显然处于激烈的情绪之中,争执声越来越清晰。
“小子!你怎敢如此胡来!”老农声音嘶哑得如同刮过粗砂纸,脖颈上同样盘踞着因激动怒张的青筋。“分明过界!昨日大雨冲塌了我那角篱笆,你家新挖的这条引水小沟,竟顺势就掘到我这边堆肥的地头!这泥水混着秽物一股脑流入了我的苗田!你瞧瞧我这育好的嫩苗!”他猛地弯腰,从自己脚边那刚被污浊泥水浸湿的土地里揪起一把蔫萎垂头的禾苗,叶片边缘已带上了不祥的黄色斑点。湿淋淋的泥水顺着他粗糙的手指往下滴,“眼见得就要糟践!”
那被指责的年轻人脸孔瞬间涨得通红,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后被一股急切反驳的冲动所取代。“六伯!”他声音拔高,带着年轻气盛的不服,“前日雨势太急,是您家那竹篱笆没扎牢固,一大片倒了过来!那堆在埂边的秽物给冲得七零八落,连带着我家新修水沟也被填了大半!我方才只是想把自家那条沟重新清理出来!”他似乎急于证明,也伸出手,有些懊恼地用力指了指自己脚下刚费力挖开又被泥浆淤住的水沟,“您……您瞧瞧这!”
隗的手无意识地将手中的缰绳勒紧了一分,灰马不满地打着响鼻顿住了脚步。他深陷的、混血特征过于分明的眼窝深处,瞳孔微微一缩,瞬间闪过的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熟稔——这种为了地界、为了灌溉之利而起的争斗,其愤怒的火焰、其不惜互殴相伤直至头破血流的蛮悍凶狠,在他早已如同烙印般熟识的过去岁月里,曾经是构成整个世界图景的基色。荒野里抢水源的人,向来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渴死。远处车轮声响,虞伯仲和芮侯偃的身影在尘土中微微摇晃显形,他们的目光如同狩猎的鹰隼,牢牢锁定了田埂边的两个身影。隗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对面两位国君唇边那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的向上牵拉——那是一种洞悉内情的了然。争执声越发清晰刺耳。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老农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烫了一下,陡然松开了紧攥禾苗的手,那几株带泥的禾苗无声地跌落在他沾满湿泥的脚边。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猛地扭向大道方向——隗僵直坐着的轺车、车后两个华服的身影尽数落入他眼中。
老农浑身猛地一震,一股莫名的惊惧瞬间冻住了他眼中正燃烧着的怒火。脸上肌肉抽动几下,仿佛有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脊梁骨上。他原本激愤挺直的身体猛地僵住、佝偻了下去,像被无形的重压骤然砸弯了腰。
“六伯!你……”年轻人还欲反驳,看到老农骤变的神色,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过来。当年轻人那尚未彻底褪去稚气的脸庞对上大道上两束来自王侯的、冰冷审视的目光时,瞳孔骤然一缩,眼中的愤慨如同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下去,只余下大片茫然无措的空白。
老农几乎是踉跄着往前一步跨过那道沾满泥浆的田埂界线——那条他们方才争执不休的界线!他慌乱地用沾满泥污的手指,用力扒拉着年轻人那边的沟渠边缘堵塞的浮土烂泥,喉咙里发出粗嘎急促的喘息:“快!快!把淤塞的地方挖开!不能污了人家的田!快!”他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埋头就开始徒手刨挖泥泞,浑浊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袖和臂膊。
年轻人张着嘴,呆立在原地几息,眼中那股少年意气的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全懵懂无措的茫然。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手脚慌乱地也跟着弯下腰,和老农一起用手去抠弄那黏腻的泥浆。
“对不住!六伯!是我……是我水沟修得歪斜了!把……把您的田……给脏污了……”年轻人一边拼命用手清理泥沟边缘,一边声音发颤、语无伦次地道歉,“我……我这就刨开,让水流直过来……”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劳作而显得粗糙有力的手拼命指着田埂之外一片略显杂乱的荒地,“六伯!您那堆肥的地!我……我马上就去那边!给您另起一块干净的!比原来更大!”他的声音因羞愧和急切而微微变调,“我这就去!这就去!”
老农用力摇头,满是褶皱和泥污的脸上竟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莫说!莫说!”他的声音低哑而急促,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大路方向,那眼神像是在躲避什么灼人的东西,“是我家竹篱笆朽了才惹的祸!你只管挖你的沟!我那点秽物田,挪挪不打紧!莫要坏了我西面那片秧苗!”他说完,又像生怕被人久看一样,再不停留,手脚并用地匆匆攀上田埂,泥水淋漓地快步朝大道另一方向逃也似的奔去,头也不回地扎进那边疏林小径里去了。
只剩下年轻人还弯腰站在那片泥泞狼藉的田沟边,望着老农仓惶远去的背影,又茫然地看向大路上停驻的轺车和车上人影——那几个衣着不凡、目光沉沉如同山岳压顶的身影笼罩住那年轻农人原本涨得通红的脸迅速褪成惨白,额角沁出点点汗珠,混杂着污泥沿着他的下颌往下滴。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仿佛脚下踏着的是燃烧的焦炭,最终也猛地转过身,拖着沾满泥浆的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狼狈涉过水沟,朝完全相反的方向飞快逃离,身影很快消失在另一片田埂拐弯处杂生的茂密青蒿丛中。
田埂旁,只剩下那道被刨过、又被扒开了一些的新鲜潮湿泥痕,孤零零地证明着方才确实发生过的争执。那新鲜的、湿漉漉的痕迹旁,是重新恢复流畅的、清亮的水流,正顺从地沿着年轻人修整后的沟渠,汩汩流入属于他自己的那片田地,不再有一丝溢出侵扰隔壁。
空旷的田畴瞬间只剩下风过禾苗的沙沙声响,以及远处几只悠闲雀鸟的啾鸣。
轺车停在大道上,尘埃尚未落定。车驾的吱嘎声已经彻底消失,只剩下两匹灰马偶尔不安躁动甩动鬃毛的窸窣微响。车辕之上,隗那双紧握缰绳的大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出僵硬的青白色,如同青铜铸就。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混浊、仿佛被戈壁风沙磨砺得粗粝无比的眼眸,此刻却死死地凝固在方才老农仓皇逃离的那片田埂尽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几片沾满泥污的禾叶和湿漉漉的泥土印痕。
“不……不对……”一声极其低沉含混的声音,像是从隗紧绷的喉咙深处挣扎着挤压而出,又迅速被风吹散,如同散落的尘埃。他茫然低语着:“不该是这样……”这低语带着浓重的戎地腔调,音节在干涩的空气里艰难滚动。
车厢内,死寂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寒冰覆盖在空气之上。虞伯仲粗壮的身体如同被钉在车厢壁上一般,唯有他那双嵌在松垮眼袋里的锐利眼眸,此刻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死死锁定在田埂边那片犹自湿润的新土印痕上——那是老农惊慌失措间踩踏过的狼藉痕迹。他宽阔的脸膛上,一层浓重的青灰之色正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如同蒙上了一层阴翳的灰尘;颌下那部掺着灰白硬须的虬髯,在微微颤动着,似乎他正极力克制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
车尾紧随着的是芮侯偃那辆更为简陋的驷马轻车。车夫轻轻挽缰,车辆便在干燥的路面上缓缓停下。芮侯偃那双鹰隼般锐利刻薄的眼睛,此刻亦如同烧红的铁珠一般,直刺刺地钉在田埂上那道被狼狈踩踏过、又被水流重新理顺了的界痕之上。他那张蜡黄枯瘦如同揉皱羊皮纸般的面颊上,肌肉猛地抽搐,拉出一道古怪僵硬又极度震惊的线条,那副常年刻在眉宇间的讥诮冷厉,瞬间冻结,僵在脸上如同拙劣雕刻出的面具,随即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啃噬了一般,扭曲起来。
田野恢复寂静,风声裹挟着禾苗成熟的、甜丝丝的厚重香气涌来,再添上周遭农人在远处田亩间劳作时低沉应和的、曲调舒缓如水的歌谣,一切显得如此安然宁静,如此理所当然。
车轮再次滚动,却失去了之前的沉闷和杀伐气息的压迫感。周原上的道路越来越开阔平整,两侧田畴方整如棋盘,道旁栽种着修直挺拔的桑树,树影婆娑摇曳,给灼热的阳光滤下一份难得的清凉荫蔽。隗握着缰绳的手骨节不再绷得那样泛白,他略微松弛一些,灰马也随着这细微变化而步伐变得更为稳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道旁那些结着累累青果的桑枝——这是富足之地才可看到的景象,在故乡干涸而贫瘠的土地上从不曾奢望。更远处,几架巨大的水车沉默矗立在河边,其巨轮缓慢转动时发出一声声深沉而悠长的呻吟,水流被规律地引向高处的田土,是另一种生命流转的律动声响。
行不多时,轺车靠近一处树荫浓密的村落入口。村旁空地上,一群正在嬉戏的孩子喧闹声远远传了过来。五六个孩子年龄大小不一,大的已有十岁出头,最小的一个还留着齐额黄毛,被一个梳着总角的圆脸女孩小心牵拉着小手,免得他步子蹒跚地跌倒。
他们面前一小块被孩子们踩得光秃秃的泥地上,摆着两三个编织有些粗糙的青草墩子。孩子们正推推搡搡,互相嬉笑着争着要把最小的孩子推到那个位置相对最干净平滑的草墩上去坐下。
“给弟弟坐!他最小!摔了要哭鼻子!”最大的那个黑瘦男孩嚷嚷着,声音带着男孩变声前特有的清亮穿透力,他不由分说就把那最小的男孩往那草墩子上按。
最小的孩子怯生生的,脸蛋圆滚滚的,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被推到那个显眼的位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小脸憋得微红。
旁边一个扎着两角小辫的苹果脸女孩插嘴道,声音脆生生的像铃铛:“哥哥最大!哥哥力气最大,教我们跳那新的《象舞》动作!该哥哥坐主位!”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拉最大的男孩。
黑瘦男孩却用力摇头,浓黑的眉毛蹙起,一脸坚持,把最小男孩往草墩上按:“弟弟坐!弟弟坐!长者让幼!这是夫子教的道理!”
梳着总角的圆脸女孩正使劲扶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小不点站稳,也抬起头,学着大人样一本正经地补充:“没错!老师昨日才讲过的!尊长,更要爱幼!弟弟小,就该让他坐稳当了!哥哥你要带头!”她小脸绷着,神情极其认真。
孩子们叽叽喳喳,互相推让着那个明显是最好的位置,谁都努力想把最小的孩子推上去,把他按在那个草墩子上坐稳。
最小的孩子被几双手簇拥着,终于坐稳在那光溜溜的草墩上,仰着小脸环视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哥哥姐姐”们,小小的脸上紧张渐渐褪去,懵然懵懂地咧开嘴,露出了羞涩又开心的笑容,露出几颗乳白色的细幼乳牙,脆生生的稚嫩笑声被风拂送过来,天真如同幼鸟初啼。
树影斜斜地筛下斑驳的光点,孩童们推让的争执声和欢笑声纠缠在一起,充满一种令人心底发酸的干净喧嚣。不远处村落屋舍飘散着淡淡的炊烟气息,混合着麦香,和远处田野里劳动者低沉悠扬的歌谣相互应和,交织成一幅迥异于任何战阵之上的、暖融融的生活卷轴。
隗坐在车辕之上,整个人在夏日炽热的正午阳光下却仿佛被冻结成一个凝滞的青铜雕塑。那些孩童的喧嚷声,那些推让的话语——每一句都像尖锐冰冷的铁锥,在他耳蜗深处反复穿透凿刺,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嗡鸣。他身上那道盘踞在肩胛骨间、如同活物般扭曲凸起的褐色旧鞭痕,骤然间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燎灼过,在干燥滚烫的空气里爆发出尖锐的、烧灼般的剧痛。这痛楚如此熟悉而又陌生,仿佛带着戈壁沙砾滚烫的温度和刀锋冰冷的寒光,一下子将他拖回了无数个蛮荒之地的碎片。在那里,食物和水永远匮乏,老人是累赘,是必须被丢弃在风雪或沙暴里的沉重包袱;婴孩是消耗的口粮,在食物断绝的绝望季节里,唯有被抛弃以换取族群中强壮者的生机。他母亲枯槁干瘪如枯枝的手曾死死抓住他衣角,指甲深深陷入他皮肤,最终还是被掰开,将他推向沙狼更少的东方;而幼妹啼哭的声音在身后渐远渐弱,如同被风吹断的线……那些场景早已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他的脊髓深处。此刻,这烙印却猛地在周原干净温煦的阳光里扭曲灼烧起来!
车舆内,虞伯仲那庞大的身躯像是被抽掉了最关键的支撑骨骼一样,先前那山岳般的气势消失不见,唯有一股骤然沉重下来的死寂沉沉压在他肩背上,头颅深深地埋在交叠的臂膀之间。他那身华丽的锦缎深衣前襟,此刻被紧握的双拳死死抵住,指骨因为用尽全力而将华贵的织物摁出一道道深刻凌乱的褶皱,手背上密布的斑点也因用力而异常醒目。他死死攥着,仿佛要透过那层层衣料抠住什么无形的东西以支撑自身,然而身体的沉重却无可阻挡地一寸寸侵蚀下去。
“呵……”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在鞋底碾碎般的干笑,从车尾另一辆轻车那边传来,几乎被风吹散。芮侯偃蜷缩的身影在车轮停顿后显得更加佝偻,他那张枯瘦蜡黄的脸在透过桑树叶隙的阳光下,显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灰败。他紧攥着车轼边缘的手指关节,透出不似活人的青白僵冷。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幅度之大,牵扯着颈部褶皱的皮肤也绷紧到了极限,仿佛正竭尽全力试图将某种翻涌到喉咙口的激烈之物重新咽回肚腹深处。他那对鹰隼般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虞伯仲的背影,那眼神里最初是刀锋般毫不留情的审视和本能的嘲弄,随即迅速转变为一种更加骇人的、近乎崩塌般的茫然,瞳孔深处像有什么无形的壁垒正在发出碎裂的细响。
虞伯仲缓缓抬起头,动作僵硬缓慢得如同一个年久失修的木偶。他脸上那种久经战阵的刚硬线条被一层湿冷般的虚汗浸透,皮肤透着一种奇异的惨白光泽,仿佛刚刚从冰冷的深潭中被猛然捞起。他那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布满细密的鲜红血丝,眼神却灰败空茫,直直望向对面马车里同样失魂落魄的芮侯偃。开口时,他那沉厚如战鼓的声音被碾碎、揉搓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沙哑异常:“偃……” 他几乎是耗尽了积攒的所有力气,才勉强吐出这个字,“我们……我们一路争执的那些……土地……水脉……”他的呼吸变得异常艰涩沉重,每一个停顿都拉得很长,像是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到了此地……”他那双染血的、习惯于在战场上劈开敌人头颅的手,此刻却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抓握着自己的膝头锦缎衣袍,那细密的褶皱被他攥得更深,“竟成了……这些孩童……推搡礼让之事?”
“竟成了他们口舌间……要避让的耻辱?” 他声音陡地拔高了几分,尾音在风中发颤,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震荡,如同被强行掰弯的青铜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芮侯偃被这一问,整个人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冰冷鞭子猛抽在脊梁骨上,枯瘦的身体陡然弓起一个夸张的弧度。他脸颊上的肌肉猛烈地抽动、痉挛着,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打扭绞,那张蜡黄枯瘦的脸上此刻再无一丝讥诮的影子,只剩下一片被剥去一切遮掩后的、赤裸裸的死灰。他猛抽一口灼热的空气,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维持残存生命的气息,但吸入胸膛的似乎只有尖锐的芒刺。他倏地抬起那双已完全失去锐利锋芒的眼睛,死死盯住虞伯仲扭曲痛苦的脸,枯黄的嘴唇嚅嗫着,牙齿碰撞间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终于挤出了带着铁锈气息的几个字:“我等……竟跋涉至此,是为……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四个字被他从喉咙深处一字一顿地挤出,每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炭块烫过他的声带。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何来裁决?!何须裁决!?”声音在田野上空尖啸回荡,随即又骤然跌落,化为一股嘶哑的、被彻底击溃般的急促喘息:“回转!给我回!此刻就回!”这吼声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又如此的声嘶力竭,裹挟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撞碎了先前那短暂凝滞的死寂。
芮侯偃猛地一把推开试图上前搀扶的仆从,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自己的车驾方向,急促地嘶吼着:“回!回!立刻就走!”枯瘦的身体如同在狂风中即将倾折的朽木。
虞伯仲坐在原处,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唯有头颅缓缓转向芮侯偃仓皇跌撞的背影,目光空茫茫的,仿佛魂魄已被什么东西骤然抽离殆尽。过了几息,他才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醒,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一次,嗓子里发出一声含混沉重的回应:“……走。”
两道车辙陡然压上了归途,调转方向时搅动的尘土在寂静午后的阳光下翻滚升腾,弥漫成一片短暂遮蔽视线的黄雾。那黄尘比来时更厚,也更呛人。
隗的手指不再如先前那样铁钳般扣紧缰绳,反而是略显松弛地搭在粗糙的皮革绳上。他略微抬起头,视线越过了缓缓后移的车辙、越过了前方村落低矮的灰色屋角,望向西沉却依然刺目的斜阳深处。西边的山岭在夕照中被拉长的影子如同一道道沉默的伤口,横亘在周原丰饶的胸膛之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从那个方向无声凝聚、盘桓。
一阵裹着浓重土腥气、又糅合着禾苗成熟后甜糯气息的风,骤然从更广袤的田野深处奔袭而来,席卷过道路,也卷来了远处田野上歌者的声音。不再是低沉劳作时的哼唱,而是清亮悠远的齐声童谣:
“不戕不残,不争不伐兮……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尤兮……”
那古老的音节在风中起伏回荡,清越稚嫩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属于刀兵的森然冷意,只有温润如玉的推辞与劝和。每一个音节都像在重复着白日里田埂边的退让、村头孩童间的谦逊……一遍,又一遍。
歌声穿过树篱,拂过田畴里垂落的沉甸甸金色禾穗,轻盈地盘旋在马车扬起的滚滚黄尘之上,如同纯净冰冷的泉水,注入灼热滚烫的铁釜之中。
隗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凝固如枯井的灰色眼珠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的手指缓缓移动,仿佛是被风吹动一般,轻轻地、试探性地抚过胸前那件缝制粗糙的葛布深衣边缘处某个早已磨得圆钝不堪的硬物凸起。那触感穿透厚重的布匹,直抵心口深处那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烙印……母亲干涩绝望的最后呼喊,妹妹微弱消失的啼哭,戎人营地寒风呼号的夜晚,那些深重的痛苦都曾被这具身体层层叠叠覆盖着,埋在他血脉深处的铁渣中。
然而此刻,在这片连孩童歌声里都只唱着“不争”“相好”的土地上,那根深蒂固的黑暗如同堤坝上一条隐匿的裂缝,开始无声地崩裂出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难以解读的震颤。这道从未被如此审视过的裂痕,令他惊惶,却又有一种从黑暗中破土的、连他自己也害怕其存在的微弱冲动。他感到恐惧,却又有种陌生而奇异的、像种子破土的渴念在隐隐萌发,那是长久冰封之后的裂缝。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偏过头。在他目光余光所及的边际,周国阡陌纵横的田野深处,一片青翠茁壮的粟苗旁边,一块形如伏龟的黝黑巨石沉默兀立。他混血的眼睛捕捉到巨石下方摆放着一枚朴素的野花编织成的花环,花已经蔫了,显然是几日前放置的。花环旁边,几片焦黑的龟甲碎片散落在干净的地面上,上面似乎刻着什么模糊的刻痕。更远处,几个农人正躬身劳作,他们腰间的镰刀手柄缠绕着麻布以方便握持,那刀刃在夕照下反射着锋利而内敛的毫光。在这片安详得甚至让虞芮之君感到无地自容的田野尽头,那些镰刀柄上折射的微芒,却透出另一种不动声色的坚硬。
灰马喷了个响鼻,打了个不耐烦的喷声。车轮滚动,碾过尘土,载着虞芮两位君主失魂落魄的回程,也载着那个僵坐在车前、后背挺直如青铜长戟,唯有一颗心在无人知晓处剧烈翻搅出滔天巨浪的奴隶驭手——隗。他微微阖上深陷的眼窝,然而就在他眼前彻底暗下去之前,方才那块伏龟巨石下散落的黝黑龟甲碎片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夕阳最后一瞬的跳荡中闪了一下——那是某种笔画凌厉、如同刀刻斧凿般的古篆痕迹。它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隗的心口猛地一跳,似乎那龟甲上的刻痕比方才那两军厮杀的战场还要令他灵魂惊悸一瞬。车马载着沉重的静默远去,童谣声也被风吹淡了,唯有余音带着奇异的重量,像种子落入泥土般,沉甸甸地坠入这片被麦浪和夕照镀上金光的古老土地上每一个微小而沉默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