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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更漏那低沉、单调、仿佛穿透了无尽时光的滴答声,艰难地跋涉过殷墟九重宫阙层层叠叠的暗影,最终抵达了最深处那片如同凝固深渊的沉眠之地。它不仅仅在计数着时间,更像是在敲击着王权之舟脆弱的龙骨,声音回荡在空旷死寂的殿宇间,带着一种绝望的催促。

朔风,这北境凛冽的恶灵,不甘寂寞地顺着巨大石阙粗粝的缝隙钻入,在王城宽阔的回廊、幽深的庭院中穿梭盘旋,带起一阵阵呜咽般的低沉悲鸣。那声音时而如冤魂夜哭,时而似战死者的临终叹息,将整个深夜搅动得无比寒冷而悚然。风里裹挟着极北荒漠的沙砾和腐叶的味道,拍打在宫殿的木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宛如鬼手在拍门。

承光殿深处,一片漆黑。王城的烛火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掐灭,唯有西侧一方雕着饕餮纹的高窗外,一轮残月惨白如死人的指骨,吝啬地投下几缕游丝般的光线。光线勉强攀爬过冰冷的黑石地板,最终落在殿中那些堆积如山的、沉默的造物之上——是龟甲。是牛肩胛骨。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形成一座座阴森的、记录着灾难的小山。

这些便是尚未启读的四境军报。北境:土方诸部,每逢秋深水枯草黄马肥之际,便如饿狼般啸聚南下,焚烧坞堡,掳掠妇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最新的甲骨上,用尖锐的石刀草草刻下“癸村”、“申城”已成一片焦土的噩耗。东南境:百越夷人的山寨间,报信的狼烟一道紧似一道,浓得化不开,仿佛在宣示着部落联盟的蠢蠢欲动与大规模骚乱的前兆。西南巴蜀之地:瘴疠横行,如鬼魅般无声无息收割着驻军与边民的生命,巫医用朱砂刻下的甲骨,字里行间透着深深的恐惧和无力,祈求着虚无缥缈的神明赐予解药。

而在这所有甲骨堆积的最高处,一匹已经发黑、边缘碎裂的粗麻布,如一面刺目的、不祥的旗帜般被一枚骨锥钉在那里。那是西境斥候以发簪刺破指尖,用自己的热血在剧痛和死亡的阴影下书写的最后讯息。字迹歪斜,力透粗麻,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泣血控诉:“……羌骑千众,黑氅覆体,其势如洪……寨破!尽屠!……蚕丛氅首巨牦牛……已入鹰愁峡!求援!……求援!!”

啪嗒。

一声轻微却足以撕裂死寂的粘稠坠落声。像是一滴沉重的油脂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声音在承光殿无边无际的沉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

商王廪辛猛地从冰冷的王座台阶上惊醒!他身体剧烈一颤,头颅从支撑的手肘上弹起,像是坠入深潭后仓促浮出水面,胸腔急剧起伏,发出粗重沉闷如同野兽负伤般的喘息。右手本能地、死死地按住剧痛欲裂的眉心,仿佛那里有一根烧红的铜钉被不断钉入!

左肩之上,那轮如钩的残月寒光,正透过高窗精准地投射下来,将他半边脸映照得铁青而幽冷。这张脸年轻,线条本该属于青春与锐气,然而此刻却被刀削斧凿般刻满了深深的、几乎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沉重——如同被万千重担碾磨的玉石。

更清晰的,是这道惨白月光映照下,他下意识刚刚伸出在眼前查看的左手——

指腹黏腻!

沾满了!

暗褐色、尚未完全凝结、带着浓重铁锈与腐败尸骸混合气息的……血液!

冰冷的、粘稠的血珠,正顺着他修长的指掌轮廓,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向下滑落,最后脱离了指尖的吸附,砸向冰冷光滑如镜的黑石地板。

咚。又是一声更清晰的闷响。

不是幻觉。不是噩梦。

他低头,视线如铅块般沉重地挪动。顺着指尖滴落的血珠,在地板上已然洇开一小滩细小却异常刺目、如同毒瘢的污迹。他的目光扫过那摊污迹,又猛地抬起,死死凝滞在染血的五指上。

冰冷的寒意,比朔风更甚,瞬间从足底窜上脊柱顶端。这不是他的血。这血液……属于西境那个斥候!属于那张麻布血书!那张用生命刻下了羌人铁骑蹂躏边境、用“蚕丛氅首”凶名昭告着更大灾难降临的泣血控诉!父王祖甲临终时的画面,如同最冰冷的毒蛇,倏地从那片粘稠的黑暗与记忆深处最幽暗的角落攀爬出来,纠缠住他的灵魂!

枯槁如秋叶的手指,用尽最后的气力,死死地、直直地指向他!祖甲浑浊的眼里,没有传位的欣慰,只有无尽的忧虑与仿佛窥见未来的恐惧!他指的不是王座,而是殷商王朝这艘在狂风暴雨和暗礁密布的群山中行将倾覆的巨舟!

祖甲临死前沙哑的呓语,仿佛还回荡在廪辛耳畔:“廪儿……西陲……西陲……积重难返……那是孤心腹大患……然……不可激……不可激……” 话语未尽,气已断绝。祖甲晚年推行的所谓“仁政”,试图羁縻西戎,却被那些如狼似虎的部落视作了软弱可欺。这沉甸甸的枷锁——西陲的烽火!这被父王犹豫不决的“仁政”蕴养出来的流毒——“羌戎”!这巨大的负担,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年轻的肩骨咯吱作响,几欲断裂!

“王上!”守在外殿的武士显然听到了那异常的死寂被打破的声音,“哐当!!!”一声巨响,沉重无比的蟠螭纹殿门被蛮力撞开,两名披着犀甲、手持长戟的彪悍武士如旋风般冲入内殿,铁甲叶片撞击声铿锵刺耳,他们的目光瞬间锁定王座下的年轻君主,充满了警惕与担忧。

廪辛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被暗红血污浸染的左手,动作僵硬地、如同在拂拭一尊古老冰冷的铜像般,抹过眉心上那道仍在突突跳动、如同毒蛇噬咬的痛楚伤痕。指尖沾染的浓稠血痕,在惨青如鬼火的月光下,诡异地在他苍白、年轻、但已刻满风霜的前额,留下了一道污秽而狰狞的暗红弧线!像是上天用血污刻下的不祥印记,横亘在那象征着思虑与王权的宽阔之处。

左师仲衍——他需要一个能在此时托付刀锋、披肝沥胆的基石!一个能理解这片血污所代表灾劫、并愿意用生命去清扫的人!

“召左师仲衍。”年轻商王的声音响起,压抑得如同两块青铜板在冰层下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棱。

烛火。跳跃不定、昏黄摇曳的烛火,艰难地驱散着承光殿偏厅深处大片凝滞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旧羊皮、新刻甲骨以及青铜兵器上油脂混合的复杂气息,微苦而厚重。光线核心处,一方巨大的墨玉石面舆图,如同承载着整个王朝命脉的黑匣,静静地陈设在厅堂中央。

这舆图本身就是一件稀世的珍宝。巨大的墨玉石板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却又坚韧无比。九州山川的轮廓以青金石和绿松石研磨的粉末细细勾勒镶嵌,闪耀着内敛而恒久的光泽。主要的河流走向并非简单的线条,而是用捻紧的、经过特殊处理的银丝精心嵌入河道位置,使其在烛光下流淌着一抹清冷的亮色。

然而此刻,这幅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图卷上,透露出的却是令人窒息的紧张与危局。代表着商王直接掌控的戍边大军的小型赤色细陶块,大多龟缩在象征大型堡寨的、用黑曜石片镶嵌的符号之后。这些赤色小点,如同被风暴席卷前惊恐的羔羊,蜷缩在堡垒中瑟瑟发抖,锐气尽失。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如鬼火般密集丛生、肆意燎原的白色骨筹——每一根都代表着一股确认的、或是有情报证实的羌人游骑侵扰!它们从最西陲的边境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不仅插满了边境线,更深入了商王国所谓的腹地纵深!那些象征着农耕与安宁的河流谷地符号周围,也摇曳着这些代表毁灭的白色幽灵!

在舆图更深、靠近群山河谷阴影地带的西部,甚至摆放着几尊更为狰狞的木雕——那是象征诸羌部落联盟的图腾标记!其中一尊居于核心,雕刻成巨大犬首模样,獠牙外呲,兽目凶戾,无声地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原始力量感。在其庞大的阴影之下,便是那片名为“圜水峪”的山口,一个用尖锐血玉标示的关键咽喉之地。

左师仲衍,这位统掌商王畿直属最精锐部队“虎贲”的老将,如同殿中一块浸透了数十年沙场风尘与血火的古老砺石,沉默地伫立于墨玉舆图的西侧边缘。他身披的皮甲是最简单的黑色,没有任何贵族惯用的华丽纹饰,黯淡粗糙,边缘磨损,如同他本人一样,只余下纯粹的力量与实用。

他那布满厚茧、能轻易捏碎兽骨的手指,此刻正缓慢而沉重地压着一枚代表商王游猎轻骑、尾部嵌有一根白翎的赤陶筹子,在光滑冰凉的墨玉板上一点一点地挪动。目标正是那块血玉标示的“圜水峪”。每挪动一分,老将军古井无波、如同千年寒潭般的眼神,就越发凝重一分,那紧抿的唇角沟壑中,刻满了铁一般的决心与沉痛。

“左师以为,此役当如何?”廪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沉冷,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冰封深潭下永不流动的暗河之水。

仲衍的指尖在即将触及血玉符号时骤然停住。如同被无形的刀锋架住。他缓缓收手,站直了早已被岁月和沙场压弯些许的腰背。动作牵动旧伤,细微的骨骼摩擦声清晰可闻。他侧身,烛光照亮了他纵横交错如同大漠干涸河床的眼角皱纹。

“臣斗胆直陈。”仲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金铁摩擦的质感,“西陲诸戍,经年累月受羌骑袭扰,战意早已磨蚀殆尽。如今困守坞堡,或许尚能苟延残喘一时,实则是困兽犹斗,疲敝至极,锐气尽失。若按常规调度,遣吾虎贲精骑强行驰援圜水峪……”

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一块烧红的烙铁:“如抱薪救烈火!王畿通往西陲之路,必经落鹰谷、响蛇原、鬼见愁数道险隘,早已被羌人哨骑日夜严密盯死!吾等大队行进,无异于明灯示警!轻则被其沿途设伏,层层截杀,损兵折将;重则……待吾虎贲疲惫之师抵达圜水峪时,恐正落入羌人以逸待劳之陷阱!彼处峡窄水湍,一旦被困,如堕铁瓮!老臣……恐……葬送吾王心血之精锐于那深峡之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冰冷的地板上。

静默。烛火跳动了一下,仿佛也感到了这残酷分析所带来的窒息感。

廪辛的目光,如同鹰隼盯住猎物,并未离开那张承载着王朝命运的墨玉舆图。“西陲的戍军……”他轻声重复,指尖却猛地离开了圜水峪那个刺眼的血色标记,快如闪电般点向了代表羌人主力大本营的、那尊巨大的狰狞犬首木雕旁侧——那是一片由无数细密交叉墨线和青绿玉石屑堆叠标示出的区域:茂密的原始丛林与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深浅不一的河谷!

那是绝地!也是生机!

“固守?孤的戍军自然是孤的戍军!”廪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年轻君王被逼入绝境后爆裂的狠厉,“传孤旨意:西陲诸城、堡、寨所有守军,三日前即刻生效,尽数暂缩至城内壁垒最深处!只留少量疑兵于寨哨之上!令他们……多悬旌旗,多置鼓角!白日多燃狼粪狼烟,夜间多点火把!务必使声势浩大,如大军驻扎未动!但——不准任何一人踏出壁垒与羌人野战!违令者,斩!”

这一记命令石破天惊!

仲衍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掀起了剧烈波澜!先是极致的愕然,随即化为更深沉的震撼与……前所未有的凝重!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陡然看到了一线来自深渊本身的、极致冷酷却也无比明亮的寒光!

“吾王圣明!暂避锋芒,忍一时之辱,此乃老成谋国、忍辱负重之道!”仲衍心悦诚服,单膝竟微微下沉以示敬服,但仅片刻,巨大的阴云迅速笼罩他刚露一丝希望的心头,“然……王上!此计虽妙,却如刀尖起舞!诸戍堡经年受袭,本就粮秣军械匮乏至极!此番全数龟缩,犹如困兽自锁牢笼!若……若那蚕丛氏所率羌骑并非志在劫掠骚扰,而是……抱定围城之心,将西陲诸寨死死围困,断其水道粮道……”他没再说下去。后果不言而喻。那些堡垒,将成为羌人用来耗死商军有生力量,同时从容调动、劫掠腹地的巨大筹码!一旦堡垒因断粮或内乱而破,那就是西境防线的彻底崩溃!

“羌人?围城?”廪辛嘴角倏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而是一个饱含鄙夷与洞悉一切的冰冷弧度,如同青铜弯刀反射的锋芒,“他们不会!”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像磨利了的青铜戈,冰冷地刮过舆图光滑的表面,“劫掠!烧杀!抢夺一切能吃的、能用的、能带回部落炫耀的财富!将恐惧如瘟疫般播撒,看敌人惊恐奔逃……这才是流淌在他们血脉里的贪婪本能!根植在骨髓中的强盗习性!孤令全军龟缩,示之以弱,如同将一群凶残而饥饿的饿狼引向一只看上去毫不设防、毫无反抗之力的肥羊!”

他沾血的指尖,如同带血的指挥棒,倏地离开象征羌人大本营的犬首木雕和西陲主寨位置,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决绝与冷酷,在舆图上代表商王国西方广袤平原、谷地与河流腹地的密集图符上,划过一道锋利如刀、凌乱却又蕴含着致命轨迹的线条!

“看到肥羊自困牢笼,狼群岂会花费数月时间去围堵栅栏?它们只会狂喜!只会兴奋地嘶吼!然后如狂暴的蝗虫般……”廪辛的指尖猛地一划,“从圜水峪这个相对开阔的‘破绽’之地,四散奔突而出!扑向那些更为富庶、更无准备、他们认为唾手可得的腹地‘猎物’!分股劫掠,各自为战,以图最大快感!”

“此时……”廪辛的话音刻意一顿,如同在巨大的阴谋上盖下了关键的印章,冷冽的目光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精准地射向老将军,“……便是我大商蛰伏的毒牙,咬断它们喉咙之时!”

仲衍陡然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青铜护胫沉重地撞击在地面,发出金石之音!他那布满厚茧、如同鹰爪般的大手猛地攥紧了腰间悬挂的一枚物件!那并非什么美玉或信物,而是一枚边缘因长期摩挲而变得无比光滑的青铜箭簇!斑驳的绿锈覆盖着昔日锋利的棱角——那是他年轻时,随先王武丁开疆拓土、征伐北戎时,缴获的第一枚来自敌方神射手的箭簇!它早已不再具备杀伤力,却成了伴随他一生的功勋与警惕。

此刻,那箭簇冰冷、粗糙的棱角狠狠刺痛着他布满老茧的掌心,如同火星坠入干柴!沉寂了十几年、几乎被朝堂文牍和帝都浮华消磨殆尽的血魄与悍勇,在这一刻被这年轻的君王、这绝地反击的毒计、这枚冰冷的箭簇再次点燃!轰然复燃!

“王上!!”仲衍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异常洪亮,“老臣……确已老迈!髀肉复生,身躯不复当年之矫健!然——”他猛一挺胸,腰背如标枪般笔直,“尚有一臂可用以挽强弓!一身铁骨犹堪挡箭矢!只需王上赐下虎符命契,让老臣亲选一千名擅射穿杨、能忍十日饥渴、可负一月辎重奔袭于千仞山川的悍勇之士!”他那双阅尽沧桑的鹰眼骤然亮起,如同盯准了致命咽喉的利刃,穿透昏黄的烛光,精准地投射向舆图西北角!

在那犬首木雕盘踞的大本营阴影更深处,一处地势极为险峻复杂、用几道破碎如狼牙的墨线标示出的隐秘山坳旁,赫然插着一枚不显眼的、打磨成微型狼首形状的白骨筹子!一个被标注为“鬼藏涧”的地方!

“虎、卫、受。”廪辛的声音仿佛早已预料,没有丝毫起伏,带着彻骨的冷静,“虎部踞落鹰山南麓深谷,卫部控鬼方古道之隘,受部世代游猎于西河野莽之间。三部族民,近水而居,皆善渔猎。其性剽悍如虎,灵巧如猿。其长老曾于父王年间,随孤之父祖击西鄙鬼方叛众……孤观其所献皮货兵器,锋芒暗敛,其血勇……尚未完全凋敝。”他像是在平静地罗列着武器库里几柄落满灰尘、但材质上乘的古朴战刀,语气平淡无奇,却在仲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左师仲衍,”廪辛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冰冷、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如同掷地的军令,“持孤‘玄钺’虎符,领虎贲精甲二十骑为令使,星夜兼程,持王命虎节火速召三部!令其各部遣最擅山地奔袭、最精于隐匿射术之猎手武士,五百名为限!配孤之少府匠作紧急赶制的劲力破甲短镞箭五百囊!十日之内!务必抵达此处!”

他的指尖,带着决绝的力量,如同战锤精准地落在舆图上那处极其险恶、用一道如鹰喙般尖锐突起的墨玉纹路标示的绝地——

“落鹰嘴!!”

“那里!”廪辛的声音如同宣告命运的铁锤,重重落下,“是羌人这些饿狼眼中最肥美的‘猎物’必经之路!更是那蚕丛氏……这条最狡猾也最凶残的头狼,在流窜分赃之后,必走的老路!”他强调了“蚕丛氏”三字。

“蚕丛氏!”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仲衍脑中炸响!他霍然抬头!布满风霜与皱纹、早已看淡生死的眼底,猛地迸射出难以置信的、骇然的光芒,瞬间又被一种混杂着震惊、敬畏与嗜血兴奋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那枚标记在“鬼藏涧”旁侧的狼首骨筹……王上竟早已洞悉!这消息是如何而来?是潜伏在西境的殷商死士用命换来的?是神秘莫测的贞人用龟甲裂纹预示的?还是……王上自己编织的巨网?

羌人诸部中最狡诈多端、凶名昭着者,正是这蚕丛氏的首领!其人形如鬼魅,精于隐匿、追踪、奔袭,率领的铁骑牦牛军来去如风,飘忽如戈壁上游荡的鬼影!其凶残狡诈之名,足以让最悍勇的戍边老卒在深夜提及时都下意识压低声音,甚至噤若寒蝉!其情报,商军斥候付出无数头颅也难以详尽捕捉其行踪轨迹!

这位刚刚继位、在深宫长大、被许多朝臣暗中轻视为“乳虎”的年轻君王,竟已将这个如毒蛇般的幽灵部落首领,像钉钉子一样,死死地标记在了这片冰冷的、象征着血腥厮杀的死亡舆图上!甚至精确到了他必然选择的退兵归途——落鹰嘴!这需要何等惊人的洞察力、何等缜密的谋算和何等的……冷血果决?!

“臣!仲衍!万死不辞!!!”所有的疑问、犹豫、顾虑,在这一刻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纯粹的、对这位年轻君王恐怖战略洞察力的敬畏,以及即将到来的、一场极致血腥伏击所带来的、那久违的铁血战栗!老将军以甲胄裹身的躯体,向着比他年轻几十岁的王,深深地、庄重地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军礼!

冰冷的烛火在军礼卷起的风中剧烈摇曳,在墨玉舆图那些阴沉的符号上投下巨大而狰狞、如同搏杀剪影的晃动。

落鹰嘴。

千仞绝壁拔地而起,如苍天神明用巨斧劈开大地,留下了这道深不见底、狰狞如咽喉裂口的巨大峡谷——鹰愁峡。浓稠乳白的雾气,如同传说中上古神只失手泼洒的凝固奶浆,在这狭窄、幽深如地狱甬道的峡谷中肆意流淌、翻涌、堆积。它黏腻沉重,带着刺骨的寒意,渗透每一寸空间,吞噬一切光线与声响。

沟壑深处幽暗昏惑,巨大的岩石轮廓在雾中忽隐忽现,扭曲变形如同潜伏的洪荒巨兽。冰冷的水汽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浸透了衣衫皮甲,凝结在裸露的皮肤上、冰冷的青铜矛戈和兽筋弓弦上,带来砭骨透髓的寒意。五步之外,人影模糊如同鬼魅,十步开外,一片混沌的虚无。

卫部族长老图山,这位如同一截被西境风沙磨砺了半辈子的老树根般的老猎人,蜷缩在一块触手冰冷如玄铁的青黑色巨岩之后。岁月在他脸上刻下如同峡谷岩缝般的深深沟壑,浓密虬结如同野草般的灰白胡须上挂满了细小的、冰冷的水珠。他穿着一件用无数小块兽皮拼接缝制、几乎与岩壁同色的老旧皮袄,连呼吸都融入了雾气。一双深陷眼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穿透前方那无法驱散的浓雾,死死地盯着那条蜿蜒向下、通向更幽暗谷底的狭窄通道。

他的左手紧握着斜插在腰间兽皮鞘中的青铜短匕,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则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节奏,轻轻抚摩着安静匍匐在他脚边、紧贴他小腿的一条老猎犬的头颈。这犬毛色灰黑斑驳相间,皮毛粗糙厚实,鼻吻处有几道浅白的旧疤。此刻它伏地无声,连胸腔起伏都几不可察,只有那根粗大蓬松的尾巴,极其缓慢地在身下湿滑的苔藓与泥泞地面上左右拂动一下,显示着它并非沉睡,而是将所有的警惕、所有的猎杀本能,都聚焦在雾气前方某个未知、但已被它敏锐捕捉到的猎物气味或声响之上!

在图山身后、这块巨岩以及旁边几处突出的、布满滑溜苔藓的岩石缝隙和低矮的灌木阴影里,几十名卫部族最顶尖的猎手武士像壁虎般蛰伏着。他们身上抹着混合了腐殖土、苔藓汁液的油膏,将自己融入了青黑色崖壁和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之中。没有人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带着甲片的轻微摩擦都提前用皮绳做了仔细的捆绑固定。空气里只有山涧水汽凝结后滴落的滴答声,以及……令人神经几乎崩断的压抑死寂!

一旁不远处,另一面巨大的、被流水冲刷成圆弧状的青黑色巨石后,虎部族首领虎弋斜靠在冰冷坚硬如铁的岩壁上。他身高臂长,体魄雄壮如同一头真正的成年巨虎。此刻他手中紧握的并非惯用的沉重投矛,而是一张比寻常步弓大出近一半的、黝黑发亮、带着蛮荒气息的巨大犀角反曲弓!弓体由一段坚硬如铁的成年犀角根部打磨弯制而成,弓弦是以数十根坚韧凶兽大筋混合秘制树胶精心拧成!此刻,这张强弓已经被拉开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一支打磨得异常尖锐、镞尖隐隐闪烁着一抹妖异蓝芒、显然淬了某种剧毒药草的沉重雁翎箭,正稳稳搭在弦上!

虎弋看似身体松弛地倚靠着岩石,上半身姿态闲散,实则全身如同那张被拉开的强弓一样绷紧到了极致!他那覆盖着浓密黑毛、强健虬结的小臂肌肉块块贲张,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只待那一声信号!他那如虎般圆睁的双目,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浓雾中能见度的极限边缘,却更多地是频频抬头,目光焦虑地投向峡谷上空那片被厚厚奶浆状雾气完全遮蔽的区域!

在那个方向,极高处、几乎与顶部孤峰绝顶平行位置的一块嶙峋鹰岩之巅,一个模糊的青色小点凝固在那里——那是被虎弋视为家族伙伴、虎部世代供奉的神鸟血脉后裔:“苍青玉哨鹰”!此鹰目力奇绝,据传能穿云透雾,窥视千里!它锐利的眼睛,就是虎部猎人的延伸!然而此刻,在那厚重浓雾的覆盖下,那一点青影却如石雕般凝固在云雾缭绕的孤峰顶端,一动不动,宛如死物!时间的每一分流逝,都让虎弋心中的巨石越压越沉!这雾,实在太浓太厚了!连神鹰也变成了睁眼瞎吗?!

“娘的……这鬼雾……连老子的‘神眼’都瞎了……”距离虎弋不远处,一块凹陷的岩龛里,受部首领昆岩用几乎无法听闻、只在喉管深处滚动着的沙哑气音低声咒骂着。他身形矮壮敦实,皮肤黝黑,此刻正烦躁不安地用舌头舔舐着自己因紧张和空气干燥而干裂起皮的嘴唇,发出轻微的“啧”声。双手无意识地在怀中那张摩挲得油光锃亮、浸透了汗水和血气的陈旧羚角弓上反复攥紧、松开!食指指节因过度用力捏着一块弓臂上早已斑驳脱落的老漆边缘,指甲无意识地抠剥着,发出几乎不可闻却显得异常刺耳的“剥剥”声。这张弓传了三代,却从未让他如此刻般感到烦闷不安!猎物在哪?!什么时候出现?!难道要在这该死的、冻死人的浓雾里趴一天?!

时间的流速,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白色墓穴般的浓雾中,变得粘稠、迟滞、令人发狂!每一滴冰冷的露水从岩缝滴落在他颈后的瞬间,每一次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搏动,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不断地、缓慢地碾磨着每一根早已紧绷到即将断裂的神经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整整一天?神经如同被拉长到极限的湿皮条,濒临断裂。

呜——!!!!!

一声极其低沉、却带着某种原始穿透性力量、仿佛从地脉深处被挤压出来的牛角号音,骤然撕裂了浓雾营造的死寂囚笼!声音沉闷、苍凉、粗犷!如同大地本身不堪重负发出的痛苦咆哮!声音的来源清晰指向峡谷更上游的方向!带着一种蛮荒的宣告与死亡的预兆!

如同天启!

就在这声号角撕裂寂静的瞬间!

噭——!!!!!

一声穿金裂石、仿佛要击碎山石的尖厉长唳,陡然从上方、从那云雾缭绕的孤峰绝顶爆发出来!一直如磐石般僵立于鹰岩之上的“苍青玉哨鹰”动了!

它猛地昂起高傲的头颅!原本凝滞如古铜雕塑的锐目骤然绽放出穿透虚妄、撕裂迷雾的慑人寒芒!巨大的双翼带着雷霆之势猛地向两侧扇开!霎时间,冰冷的雾霭被搅动如沸,凝结的水滴如同碎玉般迸射四溅!它覆盖着青铁般翎羽的强健身躯在峭壁突出的黑石上猛力蹬踏抓挠!呲啦啦——!火花四射!带起一串刺耳的刮擦声!

鹰首,以一种猝然扑杀的决绝姿态,猛地向左下方倾斜、锁定!那双能洞穿幽冥的金睛锐眼如无形的利刃,精准无比地刺破重重迷雾,死死钉向了谷道深处某个原本被浓雾彻底覆盖、此刻正高速移动着的幽冥之物!

嗡!!!

就在苍鹰展翅定睛的那万分之一的刹那,虎弋的巨大犀角弓已然被他拉成了一个极致饱满、带着恐怖张力的满月!整张弓臂在非人的恐怖力量下发出不堪重负、令人牙酸的呻吟!那支镞尖闪烁着致命蓝芒的剧毒雁翎箭,在下方浓雾剧烈的翻涌中,如同一颗被无形之手骤然点燃引信的妖星!迸发出夺魂摄魄的微光!

他覆盖着浓密毛发、虬结如岩石般的粗壮手臂上,狰狞的青筋如被激怒的蚺蛇般暴突扭动!沉重的箭簇稳定无比,没有丝毫颤抖,精准地指向了苍鹰目光穿透层层雾障,以生命为代价死死锁定的那个方向!

“在左下方谷底!!!蚕丛氂氅首!!!巨牦牛背上!!!”图山几乎是与鹰唳同步,将积压了不知多久的杀气与猎物信息一起,用压得极低、却如同野兽扑杀前的嘶吼咆哮了出来!脚下那条原本静止如雕塑的老猎犬,在主人吼声出口的瞬间,整个脊背的毛发如同受惊的野猪般刷地炸开竖立!口鼻无声地龇裂开来,露出森白发黄的利齿,喉管深处滚过危险的呜噜声!

来了!

浓得化不开、如同实质墓墙的白色雾霭深处,谷道更深处,那沉重、密集、节奏整齐划一、如同地狱敲响战鼓的……蹄声!终于清晰起来!不再是模糊的预感,而是切切实实的、充满毁灭力量的脚步声!

沉重!密集!整齐!如同无数巨锤捶打着大地!

绝对绝非牧人散乱的牛羊!这是身披着沉重生皮和青铜泡钉护身重甲的战牦牛!是蚕丛氏赖以横扫西陲、让商军夜夜惊梦的、最核心也最精锐的力量——铁骑牦牛重步兵!!

轰!轰!轰!轰!

大地在持续不断、越来越密集的沉重蹄点下开始剧烈震颤!那声音如同一个披覆着万钧铁甲、从洪荒岁月踏碎时空而来的魔神巨怪!每一下蹄落都狠狠踩踏在埋伏者紧贴地面的胸腔上!蛮横、毁灭、扫荡一切的魄力,穿过凝滞的浓雾,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狂暴地直扑谷道上方那些潜伏了太久太久、早已与岩石寒雾融为一体的三部族勇士!

死神的气息,如冰刃般刺入骨髓!

嗡——嘤——!!!

就在蹄声如雷暴般响彻峡谷、死亡的阴影笼罩整个落鹰嘴山口的刹那!尖锐的鹰唳如同第二道神启的利剑,再次穿刺而下!紧随其后,便是虎弋压抑到喉咙深处、积蓄了全部精气神魄、如同火山喷发前奏的狂暴战吼!那不再是人的声音,更像是一头洪荒凶兽挣脱了束缚枷锁的愤怒咆哮!

嘎嘣!!!!!!

弓弦如同被神灵之手骤然扯断的钢弦,发出炸裂般的霹雳之声!那支凝聚了虎弋全身精血、虎部世代供奉灵犀角的神秘力量、日夜以心血浇灌淬炼的剧毒蓝芒妖星——离弦而去!!

撕裂了凝固的空气!瞬间带出一道尖利到几乎要刺穿耳膜、撕裂脑髓的真空甬道!超越了声音的速度!无视了浓稠雾霭的阻隔!循着苍鹰锁定的、那浓雾深处一个模糊却异常庞大、稳如磐石、端坐于巨牛背脊之上、形同幽冥魔怪的狰狞轮廓!

目标——羌人蚕丛氏首级!

箭至!

时间仿佛在那支淬毒妖箭的蓝芒触及浓雾深处目标的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拉长!无限地拖慢了每一帧画面!埋伏在山岩后、树影下的所有商军勇士,心脏都提到了喉咙口,血液凝固!

砰噗——!!!!!

一声绝非人类所能发出、混合了极限愤怒、惊愕、剧痛和濒死兽性的凄厉咆哮!骤然从浓雾深处那个被锁定的点爆发出来!声音像是有人用重锤狠狠砸破了一面巨大的、蒙着厚皮的青铜战鼓!沉闷,破裂,带着尖锐的金属刮擦回音!

浓得化不开的雾霭,如同被撕开的帷幕!在声音爆发的中心点剧烈翻滚起来!那原本庞大、稳如礁石般端坐在巨牛背脊之上的、蚕丛氏首领的轮廓,在被妖箭命中的那一刻,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剧烈的撕裂感和破碎感!庞大的身影猛地向后一个剧烈的趔趄!

时间流速恢复正常!凄厉非人咆哮的余音尚未散尽!

“放箭!!!!!”

一声苍老、沙哑、却如同开山巨斧劈开混沌、又如战场炸雷般贯穿整个峡谷上下的军令,陡然爆发!盖过了雾海的嗡鸣,压过了蹄声的喧嚣!

左师仲衍!他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猎豹,终于在这一刻发出了最终的扑杀号令!

咻——!!嗡——!!嗖——!!嘭——!!!

刹那间!峡谷两侧、埋伏于嶙峋如狼牙般的巨石缝隙、湿滑如血的陡峭苔藓坡面、虬结扭曲的百年古树阴影之中!近百张强弓劲弩同时张开复仇之网!

弓弦崩响如同无数根钢弦被骤然扯断!密如死亡飞蝗的箭矢带着刺穿耳膜的尖啸声破开浓雾!箭镞在雾气和昏暗光线中闪烁着冰冷的青铜或精铁光芒!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浓雾深处发出凄厉吼叫的核心点!以及因为首领突遭重创而出现瞬间凝滞、尚未完全展开阵型的蚕丛铁骑主力阵心!

箭雨!倾盆泼下!

噗嗤!噗嗤!噗嗤!

噗通!噗通!哗啦——!

噗嘶!咔嚓!啊——!

各种各样的、代表着死亡交响曲的沉闷声响瞬间淹没了整个狭长幽暗的谷道!

利镞穿透厚韧皮甲钻入血肉的沉闷撕裂!体躯庞大的重甲牦牛轰然倒地如同山塌的沉重撞击!锐器狠狠贯入肢体、撕裂内脏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钝响!羌人骑士和士兵骤然爆发的、充满了极度惊惶、难以置信和彻骨剧痛的绝望嘶吼和混乱喊杀!

血雾与浓雾瞬间交融!将整片谷底染成诡异的暗红!

混乱!死亡!地狱降临!

“呜呜呜——噗!”那苍茫的、代表着集结或进攻的牛角号声戛然而止!一支不知从哪个刁钻角度飞来的长箭,狠厉地贯穿了持号角的羌人勇士的脖颈,将号角与生命一同狠狠钉在冰冷的岩壁上,号角发出一声扭曲而短促、如同垂死野兽咽气般的悲鸣!

“杀啊——!!!为大商!!!”虎弋的咆哮声如同挣脱了最后枷锁的荒古巨兽!他雄壮的身躯第一个从巨岩后如同炮弹般爆发跃起!那张立下头功的巨大犀角弓被他像丢弃一根枯枝般甩手扔开,背后的厚背青铜环首巨刃发出狰狞的摩擦声落入掌中!刀身上那条粗大的放血槽在昏暗的光线中如同贪婪的蛇吻!

他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裹挟着万钧之势,向着下方浓雾与血雾交织、人仰牛翻的地狱般谷底猛扑而下!巨大的脚掌砸在滑腻的斜坡岩石上,却稳如磐石!

“喱——!!!”在图山的厉声嘶吼和凶猛的手势驱使下,一直压抑着狂怒的老猎犬化作一道贴地疾掠的黑灰色飓风,低吼着扑向下方混乱的羌人群!同时,几十名卫部族的顶尖猎人如同脱弦的利箭,紧随犬影,从岩后迅猛扑出!他们身形矫健,擅用地形,手中的青铜投矛和骨朵短斧闪着寒光!

“受部的勇士们!吃肉的时候到了!!”昆岩的吼叫带着原始的狂放和压抑太久后的爆发,他猛地从藏身处站起,将那张老旧的羚角弓奋力砸向旁边一个试图弯弓反击的羌人,反手拔出腰侧宽厚的劈山铜刀,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狂暴地顺着自己身处的陡坡向下冲去!身后,早已按捺不住的受部弓手们纷纷弃弓拔刀或挺矛,发出混杂的怒吼!

虎部的犀甲武士则沉默如林!他们紧随在首领虎弋雷霆万钧的身形之后,如同移动的青铜堡垒!厚重加护藤甲的皮甲和青铜护胫,让他们在混乱冲击中更具防御力!沉重的投掷石弹和短柄战斧在他们手中如同催命的死亡旋风!

三股!三股裹挟着积蓄了太多屈辱、恐惧和复仇渴望的滚烫死亡岩浆!从谷地两侧如同鬼魅般难以预料的高度和角度!俯冲而下!带着排山倒海、玉石俱焚的决绝气势!

狠狠地!狠狠地撞入了!

那片因为“氅首”被神鹰锁定、首领突遭冷箭重创而军心大乱、在那令人窒息的浓雾中如同被斩掉头颅的庞大蛮牛巨兽般,正在混乱地、无助地挥舞着沉重的手臂、徒劳地挣扎嘶吼的铁骑牦牛阵中!!

雍州西境。初冬的寒风已如剃刀般锋利,呼啸着掠过焦黑而新染血色的广阔原野。

一座规模宏大、极具压迫感的商军营地,如同上古巨兽沉睡时插入大地的铁爪,牢牢地楔入羌人世代游牧领地的腹心深处。营地以巨大的木栅、深深的壕沟和土石壁垒构筑,旗帜如同血色的森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草木灰烬、血腥以及……新砍伐的木材气息——是胜利,也是废墟的味道。

营地中央,一片被无数沉重脚步强行碾压得平整坚实的土地中央,支起了象征商王亲征的无上威权与庇护的巨大黑虎皮华盖。华盖之侧,一杆高耸入云、丈余高的玄鸟军旗在凛冽肃杀的风中猎猎翻卷,发出哗啦啦的撕裂布帛般的声响,仿佛九天之上先祖的英灵在俯视着这片刚刚浴血的土地。

一场为阵亡将士举行的、规模空前的燎祭刚刚结束不久。巨大的火塘里,粗大的榆木巨柴还在不甘地燃烧着,吞吐着赤红色的火焰和滚滚浓烟,焦黑的骨灰随着热流飞散,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焚烧油脂骨肉特有的焦糊气味,粘稠得仿佛能堵住人的口鼻。数十甚至上百名被俘的羌人精壮武士和部落贵族头颅被砍下,作为最重要的“人牲”,堆砌在火塘旁的土台上,被火焰舔舐焚烧着,场面残酷而诡异,彰显着殷商祭祀的原始、庄严与血腥。

在象征着最高战功和征服的中心位置。廪辛,这位年轻的商王,穿着祭祀专用的玄衣纁裳,宽博的衣袖垂落,衣襟上暗金色的龙纹在烟气与惨淡的天光下若隐若现。他静静地立于黑虎华盖之下,脸上凝固着一种近乎石雕般的漠然,深不见底的眼眸注视着眼前几步开外的景象。

几具身披着被撕扯得残破、染满黑褐色血污和泥土的羌人贵族尸体,被商军武士用长矛支撑着,如同僵硬的木偶,直挺挺地矗立在冰冷焦黑的地面上。为首那具尸体格外引人注目——体魄庞大得近乎超出常理!即便身中数十支长短不一的利箭,密密麻麻像个巨大的刺猬,早已死去多时,那副由厚重生皮和沉重青铜甲片、甚至还有打磨光滑的兽骨镶嵌特制的“氅首”重甲依然沉重地套在身上,昭示着它主人身前的尊崇地位和无匹凶悍!

最致命的,是咽喉位置!

一支形制特殊、远比普通箭矢更粗、更长、更沉重的虎纹青铜重箭!箭头带着骇人的放血槽和三棱倒刺,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穿透力量,深深地贯穿了这副重甲最厚实坚固的护颈部位!力度之大,几乎将颈椎彻底击碎,只留下一个狰狞的空洞!箭头从后颈透出半尺有余!此箭如同一个无可辩驳的王权印章,钉死了羌人“氅首”的咽喉!也宣示了射出此箭者的赫赫武功!

左师仲衍,就肃立在廪辛身侧两步远的距离。他那身半旧的虎贲黑甲早已洗刷不去新溅染上的、大片大片已然干涸凝固成深黑褐色的血污,如同披着一身来自地狱的战袍。布满风霜侵蚀的脸上,曾经的凝重、忧虑甚至见到胜利曙光的一丝激动都已褪尽,只剩下历经血火厮杀后沉淀下的、刻骨铭心的凛冽肃杀与深深的疲惫。他更像是一尊经历了风雨雷电劈打后,依旧沉默矗立的黑色礁石。

“羌人蚕丛氏氅首首级……何在?”廪辛的声音打破死寂,如同青铜刮过万年坚冰的表面,冰冷、平滑、不带一丝温度,却带着一种直刺人心的威严。

“禀王上!”仲衍应声而出,声音如同两块石头撞击,铿锵有力。他左手提着一颗被临时硝制、但显然处理仓促而显得异常狰狞的巨大头颅!头颅上灰白虬结、沾满污泥血块的发辫尚未清理,面目扭曲如同地狱恶鬼,尤其是右眼的位置——赫然被一支打磨得异常锋利、只有寻常箭镞一半长的精巧青铜短镞深深钉入眼窝!暗沉的血迹已经完全凝固干涸,像一层暗红色的琉璃,将那支致命的小箭牢牢地焊死在这颗凶名赫赫、令西陲震怖的头颅之上!成为其最终的屈辱印记!

“此獠受吾致命一箭后……”仲衍的声音冷硬如钉,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其凶顽之性,实属罕见!竟犹自驱策胯下那头巨牦牛坐骑,抡动那柄近百斤的陨铁巨戈,于雾中狂啸暴起!左冲右突,状若疯虎!其势之猛,直如鬼神附体!竟在目不能视、身中剧毒的劣势下,连斩我三名最悍勇的精锐战士!刀削斧劈,骨断筋折!”

他略顿,眼中闪过一丝当时激战的心悸:“待吾等兵卒奋力将其围困,其背靠巨牛尸体困兽犹斗!身中数十箭!已然如同插满羽刺的豪猪,周身血流如注!然其身躯……犹自不倒!其吼声……犹自不减!以一人之力,悍然挡住吾方数十精锐冲击之势!其凶顽绝伦,几近妖魔,令人心悸万分!若非……”

仲衍的目光扫过肃立在稍后方不远处的卫部长老图山——老猎人此刻紧抿着嘴唇,脸上并无得色,只有目睹凶顽后的凝重:“若非卫部长老图山,这位猎杀过无数山中虎豹熊罴的老猎人,于千钧一发之际,隐于混乱尸骸与迷雾阴影之中,寻得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他再次看向那颗头颅上的毒眼短镞:“……以他惯用以猎杀山中巨熊、药性霸烈的小镞劲弩,在十步之内精准补中其已被主箭重创、早已血流如注的残目,将剧毒精炼的镞尖彻底送入其颅内脑髓……恐……我等围攻士卒,还将付出难以承受之代价!此獠……恐仍有暴起伤人之力,遗下滔天后患!”当时蚕丛氏首领最后那一声痛苦到灵魂撕裂般的嘶嚎,以及在弩箭贯脑瞬间身体骤然僵硬、然后才如山崩般倾倒的画面,令所有在场之人都不寒而栗。

廪辛的目光在那颗插着眼镞、死不瞑目的头颅上微微一顿,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寻常的战利品。随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开,扫过旁边那些如同耻辱柱般支立着的羌人贵族残缺尸体,最后,又落回那具庞大尸体咽喉处——那支属于自己的、带着独一无二虎纹标记的重箭箭杆之上!斑驳的绿锈和血污之中,“廪辛”两个古老的契刻文字依稀可见。

年轻的商王沉默了不过一息。

“厚葬……我大商此役阵亡将士。”廪辛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择其斩杀敌酋、斩关夺旗、身先士卒、力战不退之猛士骸骨,以王族礼,收置金匣,归葬王都祖陵之侧,享永世血食供奉,配飨于先祖武丁英灵之畔。”

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弥漫的硝烟和祭火余烬,投向远方那些临时停放着普通士兵遗骸的地方,声音依旧平稳而冷酷:“……余者……就地深埋于雍州关山之下。葬得深些……莫使豺狗所刨。取其随身可证身份之物,归报其家。孤……”他顿了顿,“孤会命太府拨付牛羊抚恤。”

最后一句平淡的话语,却让肃立在周围的将领和亲卫们心中俱是一震。“孤会命太府拨付牛羊抚恤”——这在历代商王征战中,几乎从未有过对普通阵亡士兵的额外抚恤记载!但此刻,无人敢问,无人敢言。

“魂灵……归去!”廪辛最后四个字,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穿透喧嚣的风声与火塘燃烧的哔剥声响,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为他这场悼念划上了句号。

他缓缓抬步,向前走去。沉重的王履靴底碾过燎祭火塘边缘尚未燃尽的灼热余烬和冰冷凝固的血污土壤,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和滋滋的焦灼声。他并没有走向任何一具象征征服者无上荣光的羌人贵族尸体,也没有瞥一眼旁边那些被绳索捆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命运的被俘羌人少女和奴隶。

就在他行过一堆因激烈战斗而散落、沾染了浓稠血污和尘土、正在被后勤兵丁费力清理的商军阵亡士兵的皮甲碎片旁时,脚步……极其不易察觉地,似乎略微停顿了半瞬,那短暂的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

那些被鲜血浸泡得硬挺扭曲、又被燎祭的烈火熏烤得焦黑蜷曲的皮甲碎片,冰冷、沉默、沉重地堆在一起。上面还残留着使用过的痕迹,或许还有模糊不清、属于某个最低贱军奴或平民士兵才配拥有的、标识身份的潦草刻痕或烙印。它们无声地躺在这片被君王踏足的焦土之上,仿佛还在无声地哭诉着发生在落鹰嘴峡谷深处那场血腥搏杀之后,最底层战士最惨烈、最微不足道的终结。

廪辛没有俯身。甚至连低头都未曾发生。那目光似乎投向焦土碎甲的瞬间,快如电闪,如同投入深不见底、万古冰封的深渊寒潭里的一颗小石,连一丝最微弱的涟漪都未曾泛起,就已沉入永恒的寂静。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如同精确的仪轨,径直向前,目标锁定——几步之外,那具庞大如山、被虎纹重箭钉死在原地的羌人“氅首”尸身!

那里,才是这场血祭与征服仪式理所当然的中心!

“王上——!!!”一声带着风尘仆仆气息、因剧烈的奔跑而嘶哑变调的惊呼,如同冰锥炸裂般刺入燎祭后尚未完全缓和的、充满血腥与灰烬气息的凝重空气中!

一名内侍官,穿着沾染了路途尘土的青色吏服,帽子歪斜,脸色因过度奔跑和恐惧而煞白如纸,手中高高捧着一卷用最紧急火漆三重封缄的竹筒军报!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穿过肃立的队列,踉踉跄跄地扑跪在廪辛身后两步处!竹筒被高高举起,声音因为极度惊恐而颤抖失真:

“八百里加急!北境云中郡飞骑死士所传!土方王……土方王亲率万余铁骑……趁我西境用兵、守备空虚……更兼冬寒将临……雪封山道阻我援军之前……绕过边城,奇袭寇边!……已……已破云中!!!”

急促惶急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北国寒风和浓郁的血腥气!

廪辛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就在距离羌人首领那庞大如山、象征着至高武勋的尸身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只王履的靴尖几乎已经触到了沾染在尸体重甲上那乌黑凝固的血污边缘。

他没有回头。

深秋肃杀的寒风,卷起他玄色王服那宽博沉重的后襟,如同在君王身后舞动的、无言的黑色悼旗。冰冷的寒气吹拂在他年轻、却已然写满了比这初冬更深沉之倦意的侧脸上。

他身后半步之遥的左师仲衍,刚刚还沉浸在落鹰嘴惨胜带来的复杂情绪中,呼吸猛地一窒!随即变得更加粗重沉重,仿佛溺水之人!那布满血丝、才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洗礼的眼底,瞬间被新涌上来的、更加庞大、更加黑暗、更加沉重的无边阴霾彻底覆盖!他那刚刚因为胜利而稍微放松一点的、布满老茧和厚皮的左手,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再次攥紧了腰间的那枚青铜箭簇!那熟悉的冰冷棱角再一次刺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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