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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城头的风,裹挟着初秋的冷意和湿漉漉的雨腥味,撞在青铜甲胄上,发出沉闷的低鸣。雨水,冰冷而固执,沿着甲叶上精密的饕餮纹与云雷纹蜿蜒流淌,在启的脚边积成浑浊的水洼,又顺着石缝悄然渗入城墙深处。青铜甲冰寒刺骨,内衬的葛布早已湿透,紧贴肌肤,带来阵阵令人心悸的凉。他却浑然未觉,如同一尊浸透的铜像,矗立在风雨飘摇的城堞之后。

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雨幕,远方,叛军大营的篝火如同鬼魅的独眼,在密雨编织的帘幕后忽明忽暗,挣扎着,喘息着。那火光不再是温暖的象征,而是贪婪的兽瞳,蛰伏在泥泞与黑暗中,觊觎着这座象征王权的城池,觊觎着他脚下这片名为“夏”的土地。每一次火光摇曳,都仿佛野兽在低咆,拉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身后传来刻意沉重的脚步声,踩着积水,吱嘎作响。泥浆沾污了向来整洁的皮靴,一路蔓延到小腿,显得分外狼狈。

“王上,”姒玉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走到启侧后方一步的位置站定,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滴落,打湿了他的肩膀。“武观……又派使者来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吐出了那无法回避的挑衅,“还是那句话——要您退位,还政于民。”

启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未曾从那些飘摇的营火上收回。他只是缓缓抬起被雨水冲刷得冰冷的手,握住了斜挎在腰间的剑柄。触手冰凉,却奇异地让内心翻涌的潮水稍歇。他解下佩剑,剑鞘是上好的乌木所制,漆面被雨水浸润得温润黝黑,水珠沿着鞘身簌簌滚落。

“开山”。

这两个古拙的篆文刻在靠近剑颚的位置,如同无声的誓言。这不是一把寻常的杀伐之器,而是凝聚了信仰与责任的重器。启的手指指腹,缓慢而郑重地抚过剑脊。那上面,繁复而清晰地铭刻着九州水系图——河道蜿蜒如龙,湖泊点缀如星,山势起伏连绵。每一笔刻痕,都仿佛是他父亲禹王双足丈量、双手开凿的印记,是汗水与血泪的凝聚。指腹在那些精密的凹痕中摩挲,冰冷粗糙的触感之下,启仿佛能听见滔天的洪水之声,看见父亲手持耒耜,屹立于风口浪尖的身影,感受到那份足以改天换地的坚韧与孤独。

“第几个了?”启的声音从青铜兽面覆下传出,低沉而平稳,像远处滚过的闷雷,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却压得姒玉喉头发紧。

“第七个,王上。”姒玉的声音更低了些,几乎被雨声吞没。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雨水混着冰冷的气息灌入口中。“这次……这次送来的是……”他猛地吸了口气,仿佛那个物件带着无形的重量,“……是二公子的玉佩。”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风声、雨声、远处依稀传来的军营号角声,都瞬间远去、模糊,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声,又一声,如同困兽撞击着囚笼。

雨水打在“开山”那冰凉的青铜剑脊上,发出清脆而细碎的声响,叮叮咚咚,敲击着绝对的寂静。

启的手,稳稳地握着剑柄,纹丝不动。但那抚摸着九州纹路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停顿在代表豫州的那条象征性河流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青铜甲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雨水沿着他轮廓分明、如刀削斧凿般的脸颊滑落,流过紧抿的薄唇,汇入盔甲领口的缝隙。他那双深邃如渊、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沉沉地投向姒玉双手捧着的物事。

那是一枚青玉蟠龙佩。玉质上乘,温润含光。巧匠雕琢的蟠龙栩栩如生,隐有腾云之势。然而此刻,那本应通透无暇的青色,却被刺目的、已然凝固的暗红色污迹所浸染,龙目亦因之显得狰狞而悲怆。玉佩下方,四个庄重的篆字隐约可见——“持中守正”。

这块玉,曾是启亲手所选,在次子武观行及冠之礼时赐下。他清晰地记得那日的阳光多么和煦,少年初成的武观眼中闪烁着怎样的激动与骄傲,他将玉佩郑重系于腰间的姿态是何等意气风发。

冰冷的雨水钻进启的内衬,寒意刺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涌动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与痛苦。雨滴沿着他浓密的睫毛滚落,砸在下颌的甲片上,如同无声的泪。

“人呢?”两个字,从喉间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沙砾感。

姒玉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沉默了一息,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极其迅捷而凌厉的、手掌下劈的动作。

斩首。

第七个使者,用生命和这块染血的玉佩,送来了最后的通牒和刻骨的羞辱。

启深深吸了一口混着雨水、泥土和铁锈腥味的空气,那股冰冷直达肺腑,却也暂时冻结了心底翻腾的岩浆。

七天。仅仅七天前。

他最宠爱、也最寄予厚望的儿子——武观,竟联合着那些曾被大禹和他自己以怀柔之策安置、蛰伏已久的有扈氏余孽,在西河之地悍然举起了叛旗。那些如同瘟疫般散播的檄文,用华美而煽动的辞藻,控诉着“夏后氏”的独断专行,标榜着自己是在“还政于民”,是要恢复那传说中的、“天下为公”的尧舜禅让古制。

谎言!

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句,在启听来,不啻于最恶毒的诅咒。

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了。从小,武观便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聪慧和胆魄,思维敏捷,见解深刻。然而,在这耀眼的光芒之下,却掩藏着一颗过于极端、过于激烈、甚至是偏执狂妄的心。当年甘泽之战,他初露锋芒,力主将有扈氏赶尽杀绝,寸草不留,以免后患。启记得自己那时的震怒与忧虑,他严厉斥责了武观的提议,坚持推行“以德化之”的安置策略。他曾以为时间会磨平儿子的棱角,会让他理解“怀柔”背后的深意。

哪曾想,时隔多年,这份被深埋的、未曾被疏导的偏执与狂热,竟如地底喷发的火山,裹挟着积年的怨气,酿成了这场撼动国本的滔天大祸。

姒玉上前一步,雨水沿着他的铁盔边缘流下:“王上,城防加固业已完成,各营将士士气可用,只等您一声令下。是否要派一旅精兵,夜袭敌营,焚烧粮草?挫其锐气,乱其军心?”

启的目光从那染血的玉佩上移开,重新投向雨幕深处那些闪烁不定的兽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抚过“开山”剑脊上的九州纹路,如同抚摸着这片辽阔大地的脉络。

许久,雨水洗刷着青铜的冰冷,也似洗去了他眼中最后的迟疑与犹豫。

“不必。”启的声音陡然变得像被雨水打磨过的石头,冷硬而坚决。他手腕一转,沉重的“开山”宝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精准地滑入乌木剑鞘之内。

“明日决战。”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号令,伴随着启铿锵的命令,西河城墙上林立的火把,开始一盏接一盏地,按照某种既定的次序,无声熄灭。

黑暗,如同潮水,瞬间吞没了城墙上的轮廓和人影。最后一点光芒褪去,雨夜的浓墨重彩将万物裹挟其中。只剩下启一人,如孤峰般立在湿漉漉的黑暗中央,青铜甲胄在微弱天光下泛着冰冷幽微的光泽。

冰冷的雨水拍打着脸颊,启却浑然不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早已远去的画面: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细软的葛布衣裳,趴伏在他的膝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盛满了好奇与崇敬,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软糯的声音催促着:“父王父王,再说说爷爷治水的故事嘛!那个大龙……那个大龙最后真的钻到地下去了吗?”

那时孩子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清澈,像极了缀满苍穹的夏夜星辰,纯净得能映出整个宇宙的辉光。

而现在……

“为什么要造反呢,观儿……”一声低低的、浸透了无尽苦涩与困惑的自语,从启紧抿的唇间溢出,瞬间便被无边的风雨呼啸声彻底吞没,未留下一丝痕迹。只有冰冷的雨水,依旧冲刷着他沉重的甲胄,如同冲刷着一座孤寂的山峦。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粘稠沉重。雨水在午夜时分终于收尽了最后一滴,留下湿透的世界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泥土与血腥混合的气息提前弥漫开来,取代了雨后清冽的草木香。

夏军早已肃立在西河城下宽阔的平原之上。黑夜中,兵戈如林,沉默无声。一万两千名披甲精锐,连同辅助的两千徒卒,组成坚固的方阵:前锋锐士长戈森然,两翼轻装持戟矛手屏息以待,中军方阵由高大强健的战车护卫,后方则是随时准备上前搏杀的敢死锐卒。每一柄青铜戈、矛、戟的锋刃,都映着破晓时分那惨淡稀薄的天光,折射出千万点冰冷刺目的寒芒。

“呜……嗡……”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骤然撕裂寂静,在湿冷的空气中震荡开去。

沉重的西门吊桥缓缓降下,砸在护城河的烂泥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启骑乘着一匹乌骓神骏,从城门洞中踱步而出。他没有戴象征威严的头盔,浓密夹杂着银丝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地贴在英武冷峻的脸颊边。这张脸,棱角分明,眉弓如削,尤其是那双沉静中蕴藏雷霆的深邃眼眸,与他的父亲禹王有着七分神似,如同一个时代印刻下的不朽面容。

阳光艰难地拨开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射下来,恰好照亮了他不戴盔的首级,也照亮了他身后随风猎猎作响、威严肃杀的玄色王旗——那上面用金线绣着的“夏”字和腾蛇图腾,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诉说着不容置疑的王权。

他缓缓策马前行,马蹄踏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目光扫过一张张在晨光中或坚毅、或紧张、或决然的面孔。他们来自九州不同的方国部落,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治理水患、开垦荒田的痕迹,黝黑的肤色,粗糙的大手,眼神里既有对王者的敬畏,也有对家乡妻儿安危的忧虑。启的心脏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这张脸,在此时此地,已不仅代表个人,更代表着父亲“定鼎九州”的伟业,代表着“夏”这个崭新王朝的延续。

“王上!”负责王旗车驾的御者低喝,提醒他保持阵型,以免为流矢所伤。启微微点头,勒住了缰绳,停在阵列之前,静静等待着命运对手的出现。

对面叛军营地亦响起刺耳的鼓噪和号角,营门洞开,黑压压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泥流,开始涌出、列阵。他们的装备参差不齐,有扈氏余孽多披挂陈旧杂乱的皮甲,手持石斧骨矛。但核心部分,是武观亲自掌握的、曾隶属于王畿的精锐兵团,甲胄鲜明,戈矛整齐,透着一股剽悍之气。阵列之中,一面绣着“还政”字样、底色驳杂的纛旗被高高举起。

队伍中心,一人策马缓缓走出阵前。他穿着一身罕见的素白犀牛皮甲,没有任何标识身份的玉饰或金器,只用一条深色的布带束着头发,整个人显得格外冷峭、叛逆,与对面金光闪耀的王旗形成刺眼对比。

武观。那个曾依偎在他膝头听故事的孩子,如今已长成与他比肩的高度。

晨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影。颧骨因为极度的劳累或是某种无法排遣的激烈情绪而高高凸起,使得英俊的脸庞带上了几分嶙峋的狠戾。眼窝深陷,周遭布满了青黑的疲倦痕迹,但那双眼睛——那双遗传自父亲和祖父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过火的寒刃,锐利、冰冷、布满血丝,带着不顾一切的狂躁与绝然,死死钉在启的身上。

“父亲。”

隔着百步之遥,隔着冰冷锋锐的武器阵列,隔着难以逾越的血与火的鸿沟,武观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阵前短暂的静默。没有激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耗尽心力后的、空洞的平静,带着一种残忍的审视。

“您老了。”

启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去反驳这简单的陈述,因为那是事实。岁月的风霜、国事的重压、尤其是这七日的煎熬,确如刀凿斧刻般在他的面容和心头上留下了印痕。他的目光却如鹰隼般,在儿子身上逡巡。那身素甲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脸上有不健康的苍白,唇色也异常浅淡。最终,启的目光落在了武观握着缰绳的左手上。那只手戴着露指战技用的铜护手,但无名指的位置明显缺失了一截。

他的心脏被猛地攥住。

——那还是十二岁时的盛夏。在铸造司玩耍的小武观,不顾劝阻,好奇地想推动一尊刚铸好、还未完全冷却的青铜鼎。鼎身倾斜,冰冷的边缘瞬间无情地压断了他的左手无名指。剧痛之下,他死死咬住递过来的布条,小脸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却硬是一声不吭,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启冲进铸造司时看到的,就是那个被剧痛折磨得发抖、却固执地咬紧牙关、眼睛里满是倔强泪水的孩子。那画面,历历在目。

岁月流转,物是人非。当年的断指孩童成了今日的反叛者。而那不肯示弱的倔强,如今似乎已蜕变成一种更可怕、更决绝的东西。

“为什么?”

启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沉厚如滚过原野的闷雷,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细微的杂音。他抛却了所有的君主威严和父亲威严,只剩下一个饱受煎熬的灵魂,一个渴望知道根本缘由的困惑者。

武观先是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诞的笑话。他的嘴角猛地向上扯动,发出一阵短促而尖锐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高亢,渐渐带上了癫狂的意味,在肃杀的战场上回响,令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哈!父亲,您到现在还在问为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扭曲的面容上尽是刻骨的怨毒和讽刺,“因为您太软弱了!软弱得让祖宗蒙羞,让强敌耻笑!有扈氏在甘泽胆敢举兵作乱,是谋逆!本该灭其族、断其种!您却妇人之仁,说什么‘怀柔’,把他们像狗一样养着!结果呢?这些喂不饱的白眼狼成了今日之患!东夷蛮子年年叩边,劫掠我们的村邑,掳走我们的妇孺,烧毁我们好不容易开垦的田土!您堂堂大夏之王,除了口头的安抚和送些布匹粟米去‘感化’那些茹毛饮血的畜生,您做了什么?!忍让!还是无底线的忍让!”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那同样是王畿武库所出的上好青铜长剑,在晨曦中划过一道凄冷的弧光,直指苍穹,仿佛要刺破这片压顶的阴云。

“看看您治下的江山!夏后氏立国不过二纪,却像个四处漏风的破筛子!九牧诸侯,面服心不服,暗中勾连串联者不知凡几!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硕鼠啮噬根基!这所谓的王朝根基,哪里配称‘九州鼎定’?!它虚弱得如同洪水冲刷过的朽木!我武观起兵,清君侧?不!我是要挽救它!用铁与血,将它重新铸成一块牢不可破的巨石!让它真正配得上祖父呕心沥血开创的基业!”

歇斯底里的咆哮如重锤般砸在启的耳膜上。软弱?忍让?怀柔?在武观眼中,所有基于长远、基于人性、基于“疏导”的仁政,都成了致命的昏聩!他想起父亲大禹临终前骨瘦如柴却仍紧握他手时的嘱托,那双洞悉了治水与治世相通之理的眼睛:“启儿……水势如民心,堵之愈激,溃之愈狂……王者之道,在疏导……如导百川归海……切记,切记……”现在,面对亲生儿子的尖锐指控和彻底的否定,那份以无数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教诲,在此刻血染的战场上,竟显得如此单薄无力,苍白可笑。

启握着缰绳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他几乎要勒得坐下神骏人立而起。胸腔里翻腾着怒火、悲痛、被曲解的无奈和看到儿子完全悖离信条的惊悸。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厉喝,再次开口时,声音因强抑情绪而更加低沉,如同在悬崖边缘滚动着碎石:

“武观,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每一个字都像在打磨着心口的伤痕,“放下武器!你……还有你身后这些受蒙蔽的将士……现在放下武器!只要放下……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是……我的儿子……”最后一个词,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点伪装的力气。

“放下武器?!”武观的笑声更加疯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晚了!太晚了,父亲!从我第一次向您痛陈利害、主张以雷霆手段肃清内忧外患而被您斥责为‘暴虐’的那一刻起!从我眼睁睁看着边民被掳掠劫杀而您的‘怀柔’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欺凌时起!从我不得不独自吞下这山河将倾的绝望时起!这一切,就早已注定!”他那双布满血丝、如同燃烧着地狱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启,“今日!要么您识时务,下诏退位,安心去做那无为而治的‘圣王’,让我来用铁腕重塑这积弊深重的天下……”

他的手臂猛地挥下,青铜长剑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要么——就用血,来决定这江山的气运!!”

话音未落!

“咚!咚咚咚咚咚!!!”

叛军阵中,战鼓毫无征兆地、以远超正常战时号令的疯狂速度擂响!那鼓点密集、狂暴、毫无章法,如同催命的厉鬼在敲打着兽皮大鼓,瞬间将战场凝固的气氛彻底撕裂!

“杀啊——!!!”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鼓噪嘶吼声中,叛军阵列的侧翼骤然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一支早已蓄势待发的精锐骑兵,如同黑暗中蹿出的毒蛇,马蹄翻起大片大片的泥浆,竟不顾战前对话的礼仪规矩——这本是古老战场上心照不宣的神圣默契——杀气腾腾地疾冲而出!

这支骑兵人数约在五百之众,甲胄精良,马匹雄骏,显然是武观蓄养已久的心腹死士!他们目标极其明确,借着突击的距离和己方步卒阵列的掩护,如同一支锐利无比的凿子,凶猛地、直接地捅向夏军方阵薄弱的左翼!试图一举凿穿,击溃夏军尚未完全稳固的阵脚!

“无耻!”

“保护王上!!”

夏军阵中惊怒的吼声瞬间炸响!将领们目眦欲裂。任谁也未料到武观竟真的胆大包天至此,连基本的阵前礼仪都彻底践踏!夏军左翼措手不及,许多士兵还在惊愕中握着长戈,眼睁睁看着那裹挟着亡命之势的锋锐骑枪直扑而来!

启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气直冲头顶!所有父子间的犹疑、痛苦、挣扎,在这赤裸裸的背叛和彻底的倒行逆施面前,被瞬间碾碎!只有怒!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

“开山!”呛啷龙吟!

启右手猛力一拔,沉重的青铜阔剑瞬间出鞘!剑身古拙,却带着一种开山辟地的煌煌威势!光芒在他眼中暴闪,他要下令!他要亲自率领中军精锐迎上去!将这悖逆之子狠狠踩入泥泞!

就在他剑指前方,将要发出冲锋号令的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那支如毒龙般刺向夏军左翼的叛军骑兵先锋,在堪堪要撞上夏军仓促结起的盾阵之时,领头的几骑突然猛地勒住缰绳!疾驰的战马在泥泞中划出巨大的划痕,发出痛苦的嘶鸣!

紧接着,这支叛军骑兵主力竟在高速冲锋中硬生生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近乎九十度的急转向!他们没有攻击近在咫尺的夏军左翼,反而调转马头,长矛平举,如同发疯的公牛,轰然撞向了自己人的、原本作为掩护的侧翼步兵阵列!

“怎么回事?!”

“他们疯了吗?!”

“敌袭!是敌袭!!”

叛军整个左翼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彻底的崩溃!毫无防备的步卒阵列被自己人的战马疯狂践踏、冲散!长矛捅穿了皮甲,鲜血瞬间从拥挤的人堆中喷涌而出!惨叫声、怒骂声、骨骼碎裂声、兵器碰撞声骤然交织成一片恐怖的死亡乐章!整个叛军阵线如同一块被自己人捅穿了一个巨大窟窿的布帛,开始剧烈抽搐瓦解!

“是伯益大人!!”一直护卫在启身侧,紧张地关注着战局的姒玉,突然爆发出惊喜交集、几乎要破音的嘶喊,猛地指向侧翼战场,“王上!您看!是伯益大人!他……他带着涂山的旧部!他们来援了!!”

启的心脏猛地一跳!难以置信地望向那片混乱血腥的战团!

只见在叛军混乱不堪的侧后方,一支规模不大、装备却极为简陋的队伍,如同地底涌出的怒涛般,正凶猛地卷入叛军侧腹!

为首者,是一位白发苍苍、身躯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老者!他未着全甲,仅在胸前挂了半幅熟牛皮护心镜,披散着花白、被雨水汗水浸透的头发,手中挥舞着一柄样式极其古老、斧面宽厚的青铜石斧!那斧刃上布满着深深浅浅的磕碰缺口、磨损痕迹,像饱经风霜的古树年轮,正是当年大禹王亲率万民开凿龙门、疏浚九州时,无数工匠使用的开山石斧的代表!

老伯益!

这位传说中曾与大禹并肩治水、德高望重的元勋,这位因主张延续更古老“禅让贤者”之制而最终被启登基所取代、被许多人认为早已退隐山林、甚至对夏启心有怨怼的先朝老臣!此刻竟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因愤怒而扭曲,一双老眼喷射着灼热如熔岩般的怒火!

他身后,紧跟着数百名汉子。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有的甚至打着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和血泊里!他们手中的武器千奇百怪:沉重的木耒、磨尖的石锄、沉重的夯土石槌、伐木用的粗糙铜钺、甚至还有坚韧的粗藤编织成的盾牌!没有任何统一的制式装备,也没有整齐的阵列。

但这群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却比任何装备精良的军队都要可怕!那是数十年、上百年与洪水搏斗、与山川角力铸就的、深入骨髓的粗犷、坚韧与同仇敌忾!他们沉默着,眼睛因愤怒而赤红,口中发出沉闷如牛的低吼,如同下山寻仇的猛虎,悍不畏死地冲入混乱的叛军阵中!

用沉重的石锄砸碎皮甲包裹的脑袋!用木耒的长柄狠狠捅穿敌人的胸腹!用铜钺劈开挡路的躯体!他们没有任何技巧,只有最原始、最直接、最暴力的搏杀!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高低起伏!他们专门朝着没有甲胄防护或者甲胄薄弱的扈氏余孽,以及核心叛军阵型被自家骑兵搅乱的缝隙冲杀!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竟硬生生将叛军庞大阵线的侧后撕开了一个不断扩大的血肉豁口!

武观亲手构筑的、看似牢不可破的叛军阵营,在伯益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精准如同神兵天降般的侧后突袭下,在自家“叛变”骑兵造成的内部巨大混乱下,加之阵前核心指挥官的愕然失措——瞬间土崩瓦解!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夏军左翼原本承受的巨大压力瞬间消散!

“天佑大夏!”

“伯益大人神威!杀贼啊!!”

夏军一方,短暂的惊愕瞬间化作了排山倒海的狂呼!压抑了七日的恐惧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无数双眼睛瞬间变得血红!将领们嘶吼着,不等王命,纷纷指挥本部人马,趁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从正面狠狠碾压过去!

战局,在电光石火间,彻底扭转!

原本占据优势的叛军,腹背受敌,内外交困,如同被投入了滚烫油锅的冰块,噼啪作响,迅速消融崩溃!兵败如山倒!士兵们失去了指挥,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惨叫声、兵刃断裂声、投降的哀告声、追杀时的怒吼声……响彻整个西河原野!

启本该立刻催动大军,痛打落水狗,彻底碾碎武观的反叛势力。然而,就在这形势一片大好、胜利唾手可得之际,他却鬼使神差般地勒紧了缰绳。乌骓马焦躁地打着响鼻,原地踏动,他却死死盯住了战场深处,那个在混乱风暴中苦苦挣扎的身影。

浓烟,血腥气,卷起的漫天泥尘,使得视野有些模糊。但他依旧清晰地看到,武观如同深陷在沼泽中的困兽,正骑在马上,在完全溃散败退的洪流中左冲右突,疯狂地嘶喊着什么,试图收拢残兵。他那身醒目的素甲上,早已溅满了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鲜血,脸上满是汗水和泥泞交织的痕迹,头发散乱地贴在额角。他挥舞着长剑,一次次劈开挡路的、惊慌失措的自己人或夏军,动作却因为极度的狂怒、绝望和体力透支而显得凌乱扭曲。

突然,武观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燃烧殆尽的眼睛,猛地透过层层烟尘和厮杀的人群,狠狠地、直直地撞上了启的目光!

那眼神!

启的心脏仿佛被一支冰冷的投枪瞬间贯穿!

没有失败的不甘!没有临死的恐惧!甚至没有疯狂的怒焰!那里面盛放的,是一种近乎完全燃烧殆尽后的、灰白色的、纯粹的倔强!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彻头彻尾的绝望!那姿态,那眼神,与他十二岁那年,死死咬住布条、忍受断指之痛时流露出的,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千万倍,注入了毁灭一切的决绝!

“传令!”启的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喑哑,像是砂纸摩擦过枯木,猛地炸响在左右准备追击的将领耳边。

所有将领都愕然望向他,不解其意。姒玉也焦急地望来。

启深吸一口气,那充满血腥和硝烟的味道直冲肺腑。他抬起手,遥遥指向那个在溃兵洪流中挣扎的白色身影,声音斩钉截铁:

“全军——生擒武观!!”

他的声音如同磐石投入激流,压下战场的喧嚣:

“余者——投降者——不杀!!!”

启的命令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夏军疯狂追击的势头,也为那些早已胆寒、失去战意的叛军士卒留下了一线生机。

“生擒王子武观!投降不杀!!”

“放下武器!投降者免死!!”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很快压过了厮杀的喧嚣,在广阔而血腥的西河原野上回荡。如同巨大的熔炉骤然冷却,沸腾的血腥战场被注入了某种奇异而强大的约束力。

那些仍在负隅顽抗的叛军核心,如同被投入寒冰,抵抗迅速瓦解。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如潮水般涌来却不再滥杀的夏军,听着那清晰的招降声,犹豫了片刻,终于成片成片地抛下了手中沾满血迹的武器,匍匐在地。更多的扈氏余孽和地方私兵则早已丧失了斗志,像被洪水冲垮的蚁穴,四散奔逃或直接跪地投降。

混乱的战场中心,只剩下武观和他的十几名心腹亲卫,如同一叶被愤怒汪洋围困的孤舟,在泥泞的血泊和层层叠叠的人墙中绝望地挣扎冲撞。

但大势已去。

一个亲卫被夏军的长戈钩中战马后腿,连人带马惨嘶着翻倒,瞬间被淹没。

又一个亲卫被数支长戟合力架开兵器,乱矛捅穿……

武观身上的素甲残破不堪,脸上溅满血泥,汗水沿着散乱的黑发滚入眼眶,带来阵阵刺痛。他发疯般地挥舞着已经砍得卷刃的青铜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一次次击退扑上来的士兵。但包围圈越来越小,刀枪剑戟组成的森然之林密不透风地挤压着他最后的腾挪空间。

“武观!放下武器!王命生擒!饶你不死!”夏军将领在高处怒喝。

回答他的是武观一道拼尽全力的弧光劈斩!一名靠得太近的盾牌手惨叫一声,连盾带手臂被斩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

“放箭!射马!”有军官暴怒地下令。

嗖嗖嗖!数支劲矢带着尖啸精准地射向武观胯下的战马!噗嗤!噗嗤!战马发出凄厉的长嘶,前蹄猛地跪倒,将马背上的武观狠狠摔入泥泞之中!

不等他挣扎起身,七八支带着倒刺的钩索如同毒蛇般从不同方向甩出!噗噗几声闷响,钩索或缠住他的手臂,或钩住他破碎的甲叶!几条大汉同时发力猛拽!

“呃啊!”武观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如同被蛛网捕获的猎物,四肢被紧紧锁死,再也无法动弹分毫。沾满血污的青铜剑哐当一声脱手,滚落泥潭。

几个如狼似虎的夏军锐卒猛扑上去,将他死死按住,沉重的青铜锁链瞬间缠绕上他的手腕脚踝,勒入皮肉。

他被拖着,几乎是提离地面,狼狈不堪地押向那面高高飘扬的“夏”字王旗下。

战场在这一刻,诡异地安静了大半。只有未尽的硝烟和浓烈的血腥味在风中翻滚。

启早已下马,静静站在那里,如同一块沉默的界碑。姒玉与伯益左右侍立。伯益手臂上缠着浸血的布带,白发散乱,脸上血迹汗水和泥渍混合,但身板依旧挺直,眼神锐利如昔,紧盯着被拖过来的武观。

“跪下!”押送的士兵厉声呵斥,同时猛踹武观腿弯。

武观一个趔趄,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混杂着泥泞和血浆的土地上,溅起的泥点沾染了启皮靴上精致的纹饰。锁链哗啦作响。

但他猛地昂起头,脖颈因用力而青筋暴突,苍白的脸上沾满污泥血块,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最后的不屈火焰,死死瞪着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启。

他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那血沫啪嗒一声,落在启脚前的泥地里。

“嗬……”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声音因为受伤和锁链的压迫而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在往外蹦着碎裂的骨渣,却清晰无比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赢了?好……好啊……夏王陛下……威风八面,雄武无双!要杀要剐……随你便!”他猛地扬起下巴,露出脖颈的线条,仿佛在邀请那致命的刀锋,“但别想……别想……我会认错!!”

那决绝的姿态,那毫无畏惧的眼神,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在启的心头反复拖割。他缓缓抬起手,带着一丝几乎是下意识的怜悯,想要拂去儿子脸上那刺目的污泥,想要……想要触碰一下那似乎还残留着幼年温软的轮廓。

但他的手只抬到一半。

武观如同被最恶毒的毒蛇触碰,浑身猛地一颤,极其激烈地扭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被羞辱的狂怒,死死避开父亲的手!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僵硬了。雨水早已停歇,但启却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冻结了他的动作,冻结了他胸腔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温情。

“带下去。”启收回了手,声音疲惫得像跋涉了万水千山,每一个音节都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关在西河地牢……最深的那间石室。”

“王上!”几位一直侍立在旁、刚刚经历血战的本家宗室将领立刻同时单膝跪下!其中一人,是夏王族掌管刑法的司马,须发戟张,激动地抬起头,声音铿锵:“武观豺狼心性,悖逆人伦,举兵作乱,祸乱宗庙!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当国法昭昭!按祖宗所定《禹刑》,谋逆者,皆应明正典刑!当众枭首!夷其三族!以儆效尤!以安天下之心!请王上速速决断!勿使奸佞有再生之机!”

“请王上明正典刑!”其余几位将领齐声附议,声音在空旷下来的战场上回荡,带着森然的铁血意味。

启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布满血污却激动异常的脸庞。他们说的没错。法度就是法度。谋逆弑父,在任何时代,都只有一条绝路。尤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几乎动摇国本的叛乱,亟需一场严厉的清算来重振王纲,威慑四方。任何姑息,都可能被视作软弱,引发无穷后患。

启的目光又缓缓移向另一边。

老臣伯益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血渍。他没有说话,但那双阅尽沧桑、如同深潭的眼睛里,没有逼迫,只有沉重而复杂的忧虑和一种无声的探询。更远处,是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兵。许多人正在拖走尸体,救助伤员。夏军士兵在将那些气息尚存的叛军伤兵抬到一边,敷上粗陋的草药。更有一些从附近村邑赶来的普通农夫,他们不顾满地血污,神情悲戚而庄重地跪倒在泥泞中,小心翼翼地合上一具具倒毙在自家土地上的、无论敌我尸体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为所有逝去的生命祈福。那虔诚的姿态,如同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这一幕,像一根微小的针,刺中了启心中某个被层层铁甲包裹的柔软角落。这些最底层的、真正构成这片大地根基的庶民,他们不想看见无休止的杀戮,无论是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所求,不过是一个能在田埂上安心劳作,在夜晚能阖家团聚的太平。

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回头,再次看向那几个跪地请命的将领。他的视线仿佛穿过了他们的脸庞,看到了更深、更远的东西。

“王法如山,孤自然深知。”启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最终裁决力,“但……”

他停顿了很久。寒风卷过荒野,呜咽着,像是无数冤魂的低泣。

“……带下去吧。”启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不再看任何人的反应,转身,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地朝着那座在血与火中幸存下来的西河城墙走去。那背影,仿佛比整场战争还要沉重,如同背负着千山万水前行。

暮色四合,给饱经战火摧残的西河城涂上一层苍凉悲壮的赭红。

启独自一人来到地牢。石阶盘旋向下,带着刺骨的寒意。浓烈的霉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和铁锈味,以及无处不在的、绝望挣扎留下的肮脏秽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守卫的锐卒看到启,默然无声地退开,沉重的牢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最后一点外界的光源。

火把的光芒在地牢深邃曲折的通道里跳跃,将巨大的、扭曲的影子投向两侧粗粝、常年渗水的石壁,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最深处的那间石室,没有天窗,只有碗口大小的通气孔。沉重的青铜栅栏上锈迹斑斑。

武观就靠坐在冰冷的墙角。手上脚上依旧铐着重镣,手腕处因长时间的扭动挣扎而皮开肉绽,凝结着暗红的血痂。他身上的素甲早已被强行剥去,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被撕扯得破烂的葛布囚衣,勉强蔽体。脸上、手臂上裸露的皮肤布满了青紫瘀伤和擦痕。但他依旧紧抿着嘴唇,倔强地侧着头,将脸埋在阴影里,不肯看向火光的方向。

启没有说话。他挥手示意角落里的侍卫暂时退出。然后走到石室中央唯一一张粗糙的石凳旁,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坐了下来。

沉寂。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镣铐铁链偶然晃动时的轻微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滴水声。

启的目光扫过这个牢房。四壁光秃秃的,只有地面因渗水而显得特别湿滑阴冷。他仿佛能看到儿子被押解进来时疯狂的挣扎,那镣铐在石壁上留下的深深刮痕和点点暗红血迹。

他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个被葛布包裹严实的物品。这葛布也早已被雨水浸透过一次,此刻干硬粗糙。他打开一层层的包裹。

里面显露出的东西,与这冰冷血腥的地牢格格不入。

那是一把小小的木铲。木质早已泛旧发暗,手柄光滑,显然是多年摩挲的痕迹。铲身用磨制过的硬木削成,虽简单,却打磨得十分圆润,几乎没有了棱角。

启小心地托着这把小木铲,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圆润光滑的手柄。

“记得吗?”启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种久远的、几乎穿越了时光的温和,如同溪水流过光滑的卵石,“那时……你还只有……约莫这么高……”他用手在膝盖旁比划了一下,眼中流露出的,是难得的温情回忆,“才刚过五岁生辰不久吧……”

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遥远的思绪。

“……你总吵着……闹着……一定要跟着我去治水。”启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石壁,看到了阳城王宫那温暖阳光下的小小身影,“满地打滚,抱着我的腿不放……哭得脸都花了……”说到这里,启的嘴角竟微微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无比苦涩的弧度,“没办法……我就去木匠那里讨了块结实的枣木,琢磨着……给你做了这个……”

他轻轻将那把小木铲放在冰凉、沾着湿气的石地上。那微弱的光线,恰好照亮了铲面一侧,一个用尖锐石器刻出的、稚拙扭曲、勉强能认出是个“观”字的小记号。

“给你的时候……你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满王宫的跑……嘴里喊着:‘开河咯!开河咯!我要和父王去开一条比爷爷还大的河!’……”启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浸透了厚重的回忆,“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能照亮整个宫殿……”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如受伤野兽般蜷缩的身影上,“怎么现在……反而要毁掉……父亲……和爷爷……用一生……用多少性命……才奠定的……根基呢?”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只剩下气息。

死寂在小小的石室中弥漫开来,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火把的光晕在武观低垂的脸上跳跃,描绘出他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嘴唇轮廓。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

“我……”武观的声音突然响起,极其嘶哑艰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没有想毁掉……”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被镣铐限制的身体因激动而绷紧,“我只是……只是想让它……更坚固……”

“坚固?”启的目光猛地凝住,紧紧锁住儿子黑暗中模糊的侧影。

武观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沉的咆哮声,像是困兽的最后挣扎:“对!坚固!!就像爷爷的息壤神土一样坚固!!洪水滔天又如何?!铁石高墙,一土障之!万世永固!!”他猛地抬起头,转向启的方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骇人的、近乎偏执的光芒,“可是您!您是怎么做的?!您放走了豺狼!豺狼缓过劲来就会反噬!您放纵了野人!他们只会觉得夏后氏软弱可欺!您把那些怀有异心的方国首领奉若上宾!给他们土地!给他们人口!可他们在笑!在笑我们软弱!!在暗中勾结!等待时机!”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九州……九州像个漏水的破船……到处是窟窿!到处在渗漏……我只想堵住它!用最坚实的泥土……用血……用火!把它牢牢地堵死!用铁一样的律法!让所有人知道!背叛夏后氏!背叛这来之不易的江山!只有一个下场——死!死绝!死得干干净净!就像当年……洪水退去后露出的磐石一样!!让它真正牢固!永世长存!这难道不是对祖父……最好的……守护吗?!!”

石室中回响着武观嘶哑疯狂的咆哮和他压抑不住的喘息声,以及镣铐因他激动而剧烈晃动发出的哗啦声响。

启怔怔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如同被万钧重锤狠狠击中胸膛!所有的愤怒、不解、伤心,在这一刻都如潮水般退去,剩下的,是巨大的、冰寒彻骨的震撼与……明悟。

他终于穿透了那层狂暴弑父的表象,触到了武观内心深处那扭曲的、近乎黑暗殉道者般的执念!

不是野心!不是贪婪!不是对权位的赤裸觊觎!

而是……守护!

一种被极致扭曲的、病态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武观,这个被启自己因怀柔政策而放虎归山的隐患所刺伤、被异族袭扰而目睹边民惨象所激怒、被强大王权之下潜藏的不臣之心所恐惧的儿子,他从心底深处,真的相信——只有最暴烈的铁血,只有最彻底的毁灭异己,只有用死亡的恐怖牢牢禁锢这片大地,才能真正“守护”他父亲和祖父用生命换来的江山!如同当年他的祖父鲧用息壤硬生生筑起万丈高堤,想以此锁住洪水一样!武观想做的,就是用人血与铁律,为这王朝筑起一道他认为不可逾越的铁壁!

他心中的“治水”,不是疏导,不是归化,而是用最强的力量,进行一场彻底的、残酷的堵塞!

启缓缓站起身。石室并不宽敞,他只是向前微微迈了一步。

他看着儿子那双因过度激动和绝望而赤红、却带着不容置疑执拗的眼睛。他没有再试图去触碰他,只是低下头,再次看了一眼静静躺在冰冷石地上的那只小木铲。

“坚固……”启的声音极其低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武观的心头,“不等于……暴力。”

他的目光抬起,如同灼热的铜水,直直地烙印在武观脸上。

“真正的坚固……是像你爷爷用疏导之法,驯服奔涌咆哮的江河那样……”启的声音里蕴含着山河般的重量,“不是因为压服而不得不沉默的表面静止……而是能从内心汇聚、接纳……千条万壑之流……百流奔涌……却最终……能……以广阔之姿……容之、导之、安之……使其不横溢!使其不溃决!使其……成为沃野千里的血脉!……而不是靠堤坝隔绝……用恐惧去维系……那虚假的‘太平’……”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黑暗中剧烈喘息、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无法言明波动的儿子,不再言语。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沉重的牢门。火光将他的背影拉长,投射在潮湿的石壁上,巨大而沉默。

就在启的手即将拉开青铜栅栏门的刹那,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极其细微。

带着一种几乎被压抑到了极限、像风中烛火般微弱不堪、又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的……破碎音节:

“父……亲……”

启拉门的手,猛地顿住了,悬停在冰冷的青铜门环上方。

手背上,一根凸起的青筋在剧烈地跳动。

他没有回头。一丝都不敢回头。

因为他怕。

怕儿子看到他脸上此刻汹涌滑落、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泪水。

而那泪水,正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紧握剑柄的手背上。

三日之后,西河城外。

天空出奇地晴朗,瓦蓝如洗。阳光明媚地洒在辽阔的原野上,努力掩盖着战场上尚未完全褪去的血色与残骸。新土的气息弥漫着,混杂着焚烧尸骨留下的淡淡焦糊味和驱邪辟秽用的香茅草燃烧的烟霭。

一座九层土坛高筑在战场边缘地势较高的地方。土坛完全用洁净的黄土反复夯打垒砌而成,庄严、肃穆、方正。每一层边缘都整齐地排列着代表四方的青、赤、白、玄四色土,象征着王权对九州的掌控。坛顶平坦开阔,中央矗立着最为神圣的祭器——一块通体黝黑、未经雕琢却天然带着沉雄气度的巨大玄圭石。它如同大地之心,静静矗立,无声地诉说着天命所归。

坛下,黑压压一片。浴血归来的夏军将士、西河城的百姓、从附近邑落赶来的民众,无不屏息凝神,压抑着激动和复杂的情绪,仰望着那即将举行大祭的祭坛。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与敬畏。

启身着玄色绣金腾龙纹的祭服,头戴象征天圆地方的旒冕,神情肃穆如铁,一步步沿着黄土堆砌的台阶登上祭坛顶端。他身后的巫祝手持玉璋,口中念念有词,进行着古老而繁复的仪式。

然而,当启最终来到玄圭之前,即将开始向天地先祖报告战果、宣告判罚之时,所有人的呼吸都猛地一窒。

“西河逆贼之首,二王子武观——”

司礼官高昂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启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司礼官立刻噤声。

万千道目光如芒在背,聚焦在启的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强烈的疑问。宗族将领们更是面色剧变,紧握武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们等待的,是一场宣告强权铁律、肃清反叛的盛大终结!一个叛贼的鲜血,将以最惨烈的方式祭祀先王!

启缓缓转身,面向匍匐的万千黎庶和肃立的将士臣工。他的目光深沉如海,扫过一张张或期待、或惊疑、或隐含悲悯的面孔。

“吾儿武观,”启的声音如同古老的洪钟,穿透晨风,清晰地传递到每个人耳中,“悖逆人伦,倾乱社稷,其罪……”他刻意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寂静压抑得让人窒息,“……当诛。”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

“然……”启的转折沉重如滚石,“大禹王治水,在疏不在堵。鲧以息壤堵川,徒劳无功,身死羽山。禹王承其志,导九川,定九州,万民乃安。”

他微微抬起视线,仿佛望向极远处,望向历史和父辈的足迹。

“治天下如治水。堵塞怨气,酷法重刑,或可慑一时之威,终难固万世之基。诛亲子易,堵悠悠众口难。”

启的目光最终落回玄圭之上,那深邃的黑曜石仿佛映照出他内心的决断。

“今上承天运,法禹王之遗德,秉疏导教化之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力:

“——着将逆犯武观!削其宗籍!废为庶人!即刻发配羽山!为鲧王守墓看守!披戴罪之身!思厥过!悔其罪!无诏!终生!不得离开羽山一步!”

哗——!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惊愕!震撼!难以置信!旋即,更巨大的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鸣而起,淹没了整个祭坛!

“王上仁慈!!!”

“天佑大夏!!!”

“大禹王圣德庇佑啊!!!”

无数民众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向着祭坛叩拜不止。许多人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场血腥的清洗,此时却仿佛被巨大的救赎感所笼罩。那些曾参与叛乱的士兵和他们的家属,更是感激涕零,悬在脖颈上的死亡阴影陡然消失,化作了沉重的枷锁和渺茫的生机,这已是天大的仁慈。

只有跪在人群前列的那几位宗室将领,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却最终在万民如海的欢呼声中,化作一声深沉的叹息,低下了头颅。他们知道,这已经是王上不可更改的最后决断。

启站在祭坛之巅,玄圭如墨,映衬着他玄色的王服。他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震动——那是万民发自肺腑的拥戴和释然。阳光炽热地照耀着,他却感到一种透彻灵魂的清凉与平静。他终于彻悟了父亲当年以生命为代价留下的真谛。王者之道,核心从来不是消灭,不是打压,而是理解、引导、转化。如同疏导洪水,寻找路径,容纳洪流,最终化害为利。

这宽恕,绝非源于简单的仁慈或舐犊之情。这是源于王者的责任与洞见——一个父亲对儿子扭曲执念的深刻洞察后,基于对王朝气运根本的认知,所进行的真正意义上的疏导!是强行打开一道泄洪的闸门,给那狂暴的能量一个倾泻和悔悟的出口!尽管这条出路,充满了无边的孤寂与沉重的代价。

祭典结束后,启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西河城那伤痕累累、遍布修补痕迹的城墙。

时近黄昏。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烧透的铜盘,向西边的山峦沉坠下去。无边无际的金红色霞光泼洒在大地上,将层林尽染,也将远方蜿蜒流淌的西河染成一条流淌的光河。它静静流淌,抚慰着大地的伤痕,也无声地带走了战争的血与痛。

启的视野极好,极目远眺。

在遥远的官道尽头,在视野即将被山峦吞没的拐弯处,一队夏军的精锐押送着一人,正缓缓前行,走向那未知的、被世人称为“罪地”的羽山方向。阳光勾勒出那个小小的人影,拖着沉重的脚步,背影在巨大的荒野和壮丽的夕阳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如同一根在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然而,那背影里,似乎少了一些歇斯底里的狂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一种认命的、被掏空一切后的平静。

启抬起手,从王服内衬的深处,取出一枚玉佩。

青玉蟠龙佩。

“持中守正”四个字,已经被他亲手用温润的泉水洗去了所有污迹,在夕阳斜照下,玉质温润通透,折射出柔和的、内敛的、坚韧的光芒。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四个遒劲的篆字。玉石的凉意浸透指尖,却似乎蕴藏着某种安抚灵魂的力量。

启的目光追随着官道尽头那个即将消失的小小黑点,心中如同眼前的夕阳,交织着浓重的悲怆与某种洞彻后的安宁。

“我会等你明白的,观儿……”启轻声自语,声音低沉却坚定,如同他对这块大地、对这个王朝的誓言,随着西河的波光,在晚风中传向那遥远的地平线。

“无论……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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