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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真真切切地如血。

那浓稠得化不开的赭红,肆意泼洒在九苑城千疮百孔的黄土城墙上。墙面上龟裂的纹路深如刀刻,在斜阳的舔舐下,裂口边缘闪烁着干涸内脏般的暗沉光泽。高温蒸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刚被晒干的扬尘干燥刺鼻,混合着城墙缝隙深处渗出的、不知何年堆积的腐朽秽物气味,以及无处不在的浓重血腥。这几种气息交缠、发酵,形成一种专属于战后地狱的、令人作呕又窒息的腥膻气浪,沉沉地笼罩着城下的旷野和更远处的王师行辕。

夏王姒不降,雄踞于辕门之下巨大的赤漆木椅中。

这张象征王权的坐具,平日里纹理光润如脂,此刻却像一头吸饱了血与热的巨兽。不降身上那件赤葛编织的重甲,在酷烈一日的灼烧下,早已不再是护具,而成了烙刑的铁衣。赤葛吸饱了滚烫的日光,沉甸甸地熨帖在他每一寸皮肤之上,灼烫感直透骨髓。汗水无数次渗出又被甲衣贪婪吸干,留下盐霜凝结的斑驳痕迹,贴在背上,如同无数细密的火石在摩擦。他眉头紧锁,并非因这酷热不适,而是将所有的精神,凝聚在铺陈于眼前的、那份巨大的、硝烟尚存的羊皮城图上。

他的指骨粗大,因常年握持兵刃而布满茧疤,此刻正死死地摁在地图中央那个被一枚赤铜短钎钉穿的黑点上——九苑。

那枚短钎红得妖异,细密的铜绿纹路如同干涸的血痕,尖端深深没入代表了九苑城的标识里,如同钉入一个活物的心脏。

指腹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身侧冰凉光滑的青铜扶手。每一次触碰,那冰冷的金属触感都像投入一片深潭的顽石。

“陶俑匠……有辛拓?” 他的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带着久居高位积累下来的沉凝力量,没有任何波动,却像冰冷的巨石投入一潭沉寂了数百年的死水,激不起丝毫涟漪,只有寒意深重地沉下去,沉下去。

声音在大帐有限的空旷里碰撞。只有他赤葛甲片在微小调整坐姿时,发出细微、干燥、仿佛陈年枯骨在砂纸上摩擦的刮擦声。

大帐角落,巨大的青铜炭盆无言矗立。盆中炭火明灭,不时爆开一两声极轻微的“哔剥”脆响。火光跳跃,将悬在帐壁兽皮上的一柄青铜耒扭曲的影子拉长又压扁,怪异地投映在帐幕上。那耒齿厚重而锋利,尖端和齿槽中凝结着一层又一层暗赭色的、几乎发黑的粘稠物质——那是无数场盛大的血祭牺牲所遗留的血垢,是无数次被拖动、碾过战场尸山带上的尘土与脂膏,是更深重不可言说的锈蚀,如同凝结的残魂。一股浓烈到足以点燃空气的铁腥气、腐血气和焦土气息,从它沉默的形体中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填充着帐内每一个角落,与王座上压下的威压交织缠绕。

一片凝固、黏稠的死寂中,行辕门口深重的阴影里,一个匍匐在地的身影猛地一颤。

那是一个面皮焦黄枯槁的精瘦汉子,身形佝偻,几乎要将自己揉入脚下灼热的尘埃。额头紧贴滚烫的土地,烫意穿透皮肤,刺痛神经,却丝毫不敢挪动一分。

“回……回禀王上,”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破碎而嘶哑,每一次气息的吞吐都带着濒死般的喘息,“正是……贱民有辛拓。原……原是有莘氏庶民,世代……世代烧陶为生……平日做些瓦罐……祭器……替祖祠守祠匠人修补些物件……日子……日子倒也……还算……过得去……” 声音到最后,细若蚊蚋,带着难以置信的惶恐。

“过得去?”

一声冷峭刺耳的嗤笑,如同冰锥划破绷紧的弦。

侍立王座一侧的将军姒应,身形如标枪般挺直,一身镶嵌青铜片的皮甲在炭火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他向前跨出一步,腰间的青铜剑鞘随之撞上皮甲裙摆上的铜护片,发出“磕”的一声轻响,清冷而突兀。

“过得去敢反?” 姒应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不加掩饰的轻蔑与暴怒,眼角的锐利精芒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向地上那团颤抖的焦黄身影,“一个下贱陶工,竟敢用那糊弄鬼神的破烂手艺,污我大夏王师的兵甲?!谁给他的狗胆?!用他那捏泥巴的脏手,筑下这滔天罪业?!”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啊!”焦黄汉子浑身剧颤,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在无形的罡风中濒临碎灭。帐外的声音透过厚布帘隐隐传来:是伤重待毙士兵断续的、如同被捏住了喉咙的哀嚎,皮鞭撕裂空气的沉闷“呜啪”声,以及抽打在黥面刑徒皮肉上发出的独特闷响。这一切声响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他本已脆弱不堪的心弦上。他上下牙关不受控制地相撞,发出密集而可怖的“咯咯”声。

“不……不敢怪……不敢怪陶匠……都怪……都怪监工大人他……他……”汉子混乱地组织着语言,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前……前些日子……城东北角的祖祠……内龛墙基年久失修……裂开老大的缝……监工大人严令……严令赶在祖祭前修补……工期……实在太短了!实在是短得没了天理啊!有辛拓他……他是族里选出来专司祭祀器物的匠头,祖祠的事比天大!他……他不敢误了祭神的大事……才……才……” 他语无伦次,额头用力地撞击着地面,“砰砰砰”的闷响如同绝望的鼓点。

“说!”姒不降终于吐出一个字,眼帘依旧低垂,目光仿佛凝固在城图上那一点赤铜钉死的黑斑。指尖的敲击停止了,整个手臂搁在扶手上,像一截沉寂的古铁。那巨大的压迫感,让帐内的空气瞬间又沉降了几分。

焦黄汉子浑身一软,如同被抽去了脊椎:“他……他用新烧出一批刚脱模的陶俑……就是那些祖祠神道两侧立着的、给祖宗扛仪仗的小陶人……个头不小,里头本来就是空的啊……”他仿佛豁出去了,语速急促而混乱,“来不及挖深打地基填石夯土……工期催命啊!他就……他就想法子……用了城里熬牲口刮下来没人要的废油渣……和烧祭剩下的羊羔、牛犊的碎骨烂筋……再混上打谷场扬剩下的烂谷草梗……揉吧揉吧……糊墙!把那些掏空的陶俑背后破口的地方糊死……再用猛火……烤硬表面……看起来……结实得很!摸上去梆硬啊!王上!小人当时摸过!那堵墙是在祖祠最里头的内龛下面!暗角落!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叛贼疯了心,会把那边角旮旯也包进城墙根脚?谁……谁又能料到……这该死的战事……偏偏打到那里……把祖祠打成了战场啊……”

汉子说到最后,只剩下反复磕头和泣不成声的呜咽。

死寂。

炭火的噼啪声被无限放大。

空气中弥漫着比尸骸堆更令人作呕的气息——那不是血腥,而是深藏的腐败被猛然揭开的、混杂着油脂经年发馊变质的腻臭和骨头烧糊烤焦的恶苦气。

突然!

一道沉重的风声。

一块冰冷、坚硬、带着尖锐棱角的物件,带着呼啸,狠狠砸在焦黄汉子脸颊旁不到一寸的地上!

“噗”的一声闷响,溅起的灰黄色尘土带着日晒的滚烫气息,猛地扑进他张大的鼻孔,呛得他鼻涕眼泪瞬间失控涌出。惊恐如毒蛇般噬咬他的心脏,他本能地侧头看去,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那是一块棱角扭曲的陶片。

青黑色,边缘残留着未曾烧透而焦糊蜷缩的油脂渣滓。几根细短的、被高温碳化得漆黑的细骨渣混合其中。一股浓郁到令人几欲昏厥的、混合了陈年废油哈喇味、骨头焦炭苦臭味以及一种不知名粘腻甜腥的邪恶气味,从那小小的残骸上汹涌地钻进他的鼻腔深处!

窒息!仿佛被无形的烂油骨腐物堵塞了气管!

帐内的空气彻底凝固,沉重如万钧玄铁。炭火的每一次细微爆裂,都像炸雷在死寂中滚过。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姒不降搁在青铜扶手上的手,缓缓抬起。

指根虬结的关节处,因过度的力量而绷紧,显出泛着青白的骨节轮廓,如同冰冷的白玉嵌入古铜色的血肉。

寂静持续了片刻,仿佛在酝酿一场即将撕裂天穹的雷霆。

“寡人……”

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底裂缝中传来。一开始极低,像磨刀石在砂砾上滚动。

“五年!”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火的铁条被猛然折断,尖利刺耳地刺破行辕压抑沉重的闷热!

“五年心血!耗费国帑粮科堆山填海!万甲精锐之性命!日日夜夜,顶着滚油沸镬!顶着碎石火雨!用弟兄们的血肉,一寸寸啃食这九苑的城基!”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和撕裂般的痛楚,如同无形的重拳,狠狠凿向地上那几乎蜷缩成一团的焦黄身影,更是凿向每一个帐内将士的心口。

姒不降猛地站起!

赤葛重甲发出沉重不堪的、如同无数青铜鳞片相互碾压的摩擦声!

“竟是为了攻打一面……用糊墙的烂油骨渣子!用糊弄死鬼的玩意儿!堆砌出来的……泥壳子?!!”

最后几个字,已非人声!那是一种混合了荒谬绝伦的震怒、极致的羞辱与疯狂杀意的嘶嚎!尾音撕裂在空气里,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狠狠撞入每个人的耳膜!

趴在地上的焦黄汉子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裹挟着浓烈铁锈血腥气息的飓风,从高高在上的王座轰然压下,几乎将他整个身躯压入滚烫的地狱泥沙!

“姒应!”姒不降的目光如两道烧红的铁锥,穿透帐内弥漫的腐臭焦糊气,钉在身侧大将的身上。

“末将在!”姒应猛地单膝跪下,甲胄铿锵,右拳捶胸,头颅高昂,眼神如寒潭冻彻,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传令!”姒不降的声音,降到了冰点,每一个字都像刚从寒冰深渊里捞出的青铜矛尖,淬着绝对零度的杀意,“明——日?不!即——刻——!”他猛地挥手,指向东北方向,“引通九曲河!决堤——!”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城图上那个被铜钎钉死的黑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无一丝人气的弧度:

“给寡人用水,把这该死的九苑城,连同它那烂泥糊的‘墙’……从里到外!给寡人彻底灌成烂泥坑!灌成一滩稀糊!!”

他深吸了一口那浑浊腐臭的空气,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寡人要亲眼看着!亲眼看着这些烂骨头、废油渣、烂草梗糊成的泥壳子!给寡人……彻底泡透!泡烂!泡塌!泡成一摊连屎尿都不如的烂泥!”

“遵命——!!!”姒应的吼声带着决绝的回响,震得帐幕微微颤抖。他霍然起身,转身便向帐外扑去,带起的风声卷动炭火,投下的光影如魍魉狂舞。

“呜——呜——呜——”

苍劲、沉重、如同濒死巨兽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三声绵长而凄凉的牛角号,猛然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在九苑城东北方向那片被战火烧得只剩残梗、焦黑龟裂的平野上沉沉回荡。那声音带着一种原始的、几乎要冻结血液的力量,压过远处尚未平息的零星杀伐声,撞入每一个蜷缩在城墙断壁阴影中的活人心脏里。宛如一头沉睡地底的远古凶兽,在血腥的刺激下缓缓睁开了浑浊的巨瞳,发出一声宣告毁灭的鼾鸣。

几乎是号角响起的刹那,无数黧黑的身影,从临时搭建的简陋兽皮帐篷、从壕沟边的土垒后、从马粪堆积的湿泥坑里,挣扎着爬起。

他们是数千赤着上身的黥面刑徒。精瘦的身躯在寒冷的晨风中筛糠般颤抖,嶙峋的肋骨根根凸起,皮肤晒得黧黑,紧贴在骨头上,如同裹了一层焦枯的树皮。所有人的额头上,都被烙铁烫下了狰狞扭曲的“叛”字墨痕。那是比奴隶更卑贱的印记,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符牌。此刻,他们在皮鞭爆裂空气发出的尖锐“呜啪!呜啪!”声中,如同被驱赶的蚁群、被牧羊犬撕咬的羊群,跌跌撞撞地涌动起来。

这里没有精良的工具,甚至缺乏挖掘泥土的木器。粗糙的巨大石锤,骨刃磨损出豁口的兽骨铲,一端削尖的粗大树桩,乃至他们自己枯瘦嶙峋的肩膊、布满血口和厚茧的双手、甚至头颅——都成了撕开这片染满血泪土地的原始工具。

“用力——!给老子砸开!砸开它!”监工嘶哑的咆哮在初起的、带着血腥寒意的晨风中显得那样声嘶力竭,却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更大的人声、工具撞击声所吞没。粗粝的、沾满盐霜和昨夜汗水凝固物的皮鞭,在空中炸出刺耳的爆鸣,下一秒,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舔在一个因饥饿和疲惫而动作稍慢的刑徒裸露的脊背上。

“啪!”一声脆响!

一道暗红色的血痕瞬间炸开皮肉,细小的血珠飞溅而出,随即被更猛烈扬起的、混杂着干涸血迹的灰黄尘土覆盖、粘结,如同在腐烂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灰。

“噗通!”“噗啦——!”

沉重的撞击声、撕裂声此起彼伏。干涸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的护城河旧床,龟裂的硬泥板结如石板。此刻在狂暴的人力和简陋工具的无情凿击下,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碎裂的土块、细小的石子、僵死的草根和虫豸的甲壳飞溅开来。一条狰狞巨大、深不见底的沟壑,正被极其粗暴地强行掘开、拓宽、加深。就像一只粗糙、肮脏、散发着恶臭的巨手,毫无怜悯地撕开了大地焦黑的皮肤,露出底下猩红、湿软的肌肉,形成一道丑陋无比、向着九苑城墙根蔓延而去的伤口。汗臭,尘土腥气,铁锈般的血腥气,以及泥土深处被强行翻搅出来的、混杂着陈腐水草、淤积数年的枯枝败叶、早已化成泥浆的动物遗骸所共同发酵出的强烈湿腥腐臭气味,在冰冷空气里激烈地碰撞、蒸腾,最终形成一片浑浊粘稠、令人胸腔憋闷欲死的灰黄色雾霭,沉沉地压在所有佝偻着脊背、如同行尸走肉般劳作的刑徒身上。

更远处的视野尽头,浑浊湍急的九曲河水,在无数简陋木排、土袋、石块垒起的一道巨大却粗糙得摇摇欲坠的木闸之后,隐隐传来沉闷的咆哮。那水声隔着堤岸传来,浑浊的水流在临时构筑的堤坝后不安分地翻滚、涌动,如同囚禁在简陋牢笼中无数暴躁的泥浆巨兽,正等着那最后一丝阻拦被彻底撕裂。

洪流的序曲已然奏响,而城墙之下,无数渺小的生命正挖掘着自身提前的墓穴。

有辛拓枯瘦如柴的身体,被裹挟在这片汹涌翻滚的、布满黧黑脊背与烙印额头的肮脏人潮中。

每一次,他高高抡起手中那把笨重的、骨刃几乎磨平的大腿骨磨制的骨铲,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气狠狠砸向脚下的冻土时,都感觉自己的双臂、肩关节乃至整条枯朽的脊椎,发出清晰而绝望的“嘎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寸寸裂开,化作一摊碎骨。背部的皮肉早已麻木,鞭痕如同刻在石头上的花纹,结痂、掉落、再结痂,最终堆积成一片片凹凸不平的褐色肉痂。冰凉的汗水如同小溪,滑过他脸上被盐碱灼烧出的深深裂口,流进眼角的缝隙,刺得他那只仅存能勉强视物的浑浊老眼一阵阵钻心的剧痛。

然而,这些微不足道的、不断累积的痛楚,丝毫压制不住胸腔里那颗被烈火和仇恨焚烧了整整五年的心脏!那颗心脏此刻正在干瘪的肋骨下疯狂跳动,咚咚作响,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冲破他那层枯朽皮囊的束缚!

他浑浊得如同蒙着一层黄翳的眼球深处,不见任何光芒,只有一片死寂的、比最深的矿井还要幽暗的火焰在无声而炽烈地燃烧。

五年!整整五年!

那些陶俑……那些他亲手制出、掏空内腔、填满废油渣和碎骨烂筋、再用烂草泥糊紧背后开口的祖祠陶俑!它们本该在阴冷潮湿、无人问津的祖祠内墙角落,默默腐朽、化为尘泥!

谁知……那些有莘族的疯子!那些宁愿举族皆灭也不愿屈膝的疯子!竟在夏军兵锋的驱赶下,放弃了外城,疯狂地把内城能利用的一切都包裹起来!连那供奉着历代先祖骸骨牌位、平日里只有鼠虫才会钻的内龛墙基,都被他们临时砌进了城墙根脚!

五年!整整五年的血肉磨坊!战火如同最野蛮的地犁,一遍遍翻搅着九苑城的每一寸土地!谁能想到,这万千甲士的性命、那堆积如山的尸体、那填平的护城河……竟是为了轰击一块被他有辛拓用糊弄鬼神的烂油骨糊糊糊出来的墙基?!

这荒谬的现实,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成了他心口最致命、却也最疯狂的动力源泉!

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攒动的、如同蛆虫般蠕动的人头,穿透了弥漫如毒雾的尘烟,死死地、如同淬炼了千年的钉子,钉在远方一处缓坡之上。

那里,矗立着整个夏军大营最庞大、最威严的中心行辕。

行辕的顶部,覆盖着厚厚一层猩红如血的巨大幕布。一面巨大的、绣着玄鸟纹的五纛大旗,在熹微泛青的晨光中招展开来!刺目!狰狞!如同吸饱了九苑百万生灵的精血,在空气中猎猎招摇,发出无声的狂啸!那猩红的光芒,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入有辛拓那布满血丝和绝望的眼中!

五年血恨!

不是滚烫的岩浆,而是冰冷刺骨、粘稠腥滑、浸透了尸骸朽骨气息的毒液,日夜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眼前景象骤然切换:熊熊燃烧的九苑民居,女儿阿囡小小的身体,穿着他亲手缝制的小花袄,被一匹夏军铁甲马狂飙而过的铁蹄无情地碾过!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不,是灵魂深处每一次剧痛都会重现——那小小的头颅像一个被踩裂的、灌满了红色豆子的布口袋,温热的血浆混着惨白的脑浆和碎裂的头骨,高高地、绝望地溅起!溅在他当时呆立窗前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温度,和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腥甜……五年来,这摊温热的血浆和女儿的骨肉残骸,如同永不愈合的烙印,深深熔铸在他每一寸枯骨之中,日夜焚烧!那是一幅刻在生命核心的、带着腥气的咒符!

“呜——!!!”

一声短促、尖锐得如同厉鬼刮擦骨头的骨哨声,猝然撕裂了工地上震耳欲聋的嘈杂!

死寂!

所有的声响,所有的动作,仿佛瞬间被冻结!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那是引渠即将掘通的信号!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阻隔即将被轰开!

“闪开——!!!”监工们扯着变调破音的嗓子,发出了混合着狂喜与深入骨髓恐惧的吼叫!那声音干涩扭曲,如同破旧的风箱!

堵塞九曲河河道的巨大木闸口处,碗口粗的、浸透了河水变得无比沉重的湿麻绳,如同不堪重负的腐筋,“嘣!嘣嘣!”几声沉闷至极却清晰可辨的爆响,接连绷断!

几根需要数人才能合抱的巨木支撑架,瞬间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刺耳呻吟!

咔嚓!轰隆——!!!

天地失色!仿佛地脉深处沉睡的巨魔被骤然惊醒,发出了狂暴的咆哮!

积蓄了太久的、浑浊粘稠如同黄泥汤的九曲河水,找到了它倾泻一切的巨大缺口!恐怖的轰鸣声瞬间吞没了平原上所有其他的声响!泥黄色的洪流裹挟着水底的朽木枯根、腐败的水草团、不知名动物的残骸,汇成一道高达数丈的粘稠泥浪巨墙,带着一股摧枯拉朽、毁灭一切的凶煞之气,如同挣脱了禁锢的远古泥龙,疯狂地、贪婪地、带着滔天的怨毒与欢愉,冲入刚刚被刑徒们用血肉掘开的巨大引水沟渠!

浊浪排空!天地之间,只剩下这泥黄暴龙的疯狂嘶吼!

“放水——!!!”

一声凄厉变调、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般的号令,猛地从九苑城东北方向某座早已坍塌过半、摇摇欲坠的箭楼断壁残垣中炸响!那声音撕裂了洪水的咆哮,尖利地刺入所有尚存一息的人耳中,如同敲响了这片战场的最后丧钟!绝望的挽歌!

水声!天塌地陷、如同万仞山岳崩倒、大河改道般的轰鸣水声,主宰了整个世界!泥黄色的浊流巨浪,带着千军万马的冲势,带着淹没无数良田村庄所沾染的浓烈新土腥臊,带着水底层层淤积发酵数百年的腐植淤泥独有的甜腻腥恶,更裹挟着河床深处沉眠的朽木碎骨,掀起数丈高的浑浊幕墙,如同一座移动的泥石巨山,狠狠地、无情地撞击在被夏军数万人付出尸山血海代价才艰难撞开的那道巨大豁口之上!

轰隆——!!!

如同上古巨人手持山岳般的巨锤,狠狠擂在了一张腐朽了不知多少年的朽皮大鼓之上!

粘稠的泥黄色巨浪撞得粉身碎骨,激起更高、更粘稠、更脏污的泥水浆花!这些浆花呈扇形猛烈炸开,瞬间将豁口外数十步内浇成一片泽国!那浑浊不堪、颜色暗沉发绿的洪水主体,则如同找到了泄洪魔窟的妖龙,发出更加狂野的嘶吼,疯狂地挤涌着、冲刷着、撕咬着,顺着豁口内侧那参差不齐、断骨嶙峋的城墙断面,向着被战火蹂躏了五年、已经虚弱不堪的九苑城腹腔深处猛灌而入!

整个大地似乎都在呻吟、在震颤。

就在这天地翻覆、雷霆万钧的决堤洪峰轰入豁口的同一刹那!

在九苑城东北方向最后一道残存着、早已被攻城器械撞得歪斜扭曲、仿佛一阵稍大的风都能吹倒的瓮城矮墙后方!在那被洪水轰鸣完全掩盖的死角里!

几十个黧黑的身影,如同从淤泥深处蛰伏已久的毒鳄,猝然暴起!

他们身形枯槁,额头的“叛”字墨痕污血凝结,身上套着从死去的夏军身上扒下来、早已破烂不堪、糊满了干涸黑血与乌黑汗碱的皮甲。他们的眼神一片空洞死寂,没有任何生的光芒,如同刚从冥河中爬出的水鬼。然而,他们的动作却截然相反——迅猛!绝然!精确得如同早已演练了千百遍的投石!如同数十头被逼入绝境、饥饿濒死的鬣狗,向着豁口两侧早已被连日血战耗尽了精神体力、此刻又被脚下如同地龙翻身般剧烈摇动的水流冲击得立足不稳、阵型散乱的夏军守卫阵列,猛扑过去!

他们根本不是来战斗!

他们只为用血肉之躯,撞出混乱!引爆隐藏在他们褴褛甲衣之下、紧贴胸膛或缠绕在腰间的、那一个个用无数层浸透了废油脂的烂麻布牢牢包裹紧实的巨大黑色油脂团!

“放箭!快放箭!!是贼子!瓮城后面爬出来的贼——!!”

城墙上方负责了望守卫的一名夏军小校,声嘶力竭的厉吼终于撕裂了洪水轰鸣和下方肉搏的混乱,带着无与伦比的惊骇破空而出!声音尖锐变调,如同夜枭悲鸣。

太晚了!

这些决死的复仇者,如同数十枚人肉投石机射出的、引信即将燃尽的焦油罐!

砰!砰!轰——!!!

粘稠的、冒着滚滚恶臭黑烟的橘黄色火焰裹挟着致命的冲击波,在狭窄豁口两侧,在因洪水漫灌而泥泞湿滑不堪的人群中心,猛烈地、毫无怜悯地炸开!

燃烧的油脂如同地狱炼狱里沸腾的、粘稠的熔岩火蛇!被巨大的爆炸力量甩飞,带着咝咝的夺命声响,飞溅向四面八方!粘稠的火焰落在湿漉漉的皮甲上,瞬间蚀穿;落在裸露的手臂上,皮肉滋滋作响瞬间焦黑卷曲;落在惊恐扭曲的脸上,凄厉到非人的惨嚎伴随着油脂燃烧的恶臭升腾而起!

焦臭!皮肉瞬间被高温烧焦碳化的恶臭!浓烟带着油脂燃烧产生的毒烟,呛得人无法呼吸!整个豁口两侧的方寸之地,瞬间变成了一个由火焰、浓烟、焦尸、泥泞和凄厉惨叫交织而成的炼狱焚炉!

方才还在拼命组成防御阵型、试图堵住豁口不让洪水冲垮阵地的夏军前部精锐,在这猝不及防、贴身引爆的烈焰油弹袭击之下,如同被滚开的沸油泼中的蚁群,彻底崩溃!惊恐!混乱!互相推搡踩踏!许多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冲天的烈焰吞噬,化成一个扭曲滚动嚎叫的火人;更多人的立足点本就被洪水泡得松软泥泞,此刻被身边的火人一撞,或者被脚下的滑腻一绊,便惨叫着、翻滚着,带着满身的火焰和浓烟,沉重地跌入脚边汹涌激荡、水势还在迅猛上涨的浑浊泥流之中!火焰在浑浊的水中挣扎着熄灭,只留下水面下嘶嘶作响的气泡和一片翻滚的油污焦尸。

“稳住——!!!弓弩手!!射住阵脚——!乱动者斩——!!!”

一个沉闷如雷、却又带着铁血煞气的咆哮,猛地从混乱战场稍后方的位置轰然炸响!

是那个络腮胡都尉!

身上厚重的青铜鳞甲被泥水浸透,显得更加沉重冰冷。他刚刚撞开人群冲到前沿,手中青铜剑随手一劈,就将一个哀嚎着、疯了一样向他撞来的身上沾着火苗的溃兵头颅劈飞!温热的血混着浑浊的泥水溅了他满身满脸,浓重的铁腥气瞬间冲入鼻腔。冰冷的水花夹杂着粘稠的泥浆随后砸落,模糊了他眼前的血污。他猛地甩头,挥剑怒指前方那一片浓烟与火光交织的地狱:

“前队听令!用盾顶住火海!后退一步者——就地格杀!!”

他铜铃般的双目赤红,络腮胡上挂着泥水血珠,如同浴血的怒狮。这声厉吼带着他身经百战积累的煞气,确实让后方一些被惊骇笼罩的夏军士卒恢复了一丝清明。几个勇悍的小卒长举着巨大的木盾,试图冲向火线阻挡蔓延的烈焰和混乱。

然而,烈焰燃烧产生的浓烟如同剧毒的幔帐,彻底阻隔了视线和相互配合的通路。豁口两侧的火焰燃烧得太过猛烈,迅速舔舐着残存的木质攻城器械和倒塌的木棚,火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更致命的,是脚下持续不断的剧烈震动!

就在络腮胡都尉怒吼的同时,脚底深处猛然传来一阵巨大、沉闷、令人牙酸、骨髓都跟着共振的——

嘎吱——嘎吱——吱呀——!!!!

声音来自地层深处!仿佛有无数早已腐朽脆断的、支撑着这片大地的巨兽骸骨,在无法承受的巨压和冲刷下,同时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哀鸣!断折!塌陷!

在无数道混杂着惊骇、不可置信和最终绝望的目光聚焦之下——不仅仅是夏军、甚至火海中尚未烧死的叛军、城头上残余的守军,以及更远处引洪决口方向——所有能看到这道豁口的眼睛,都看到了那令人永生难忘、象征着末日审判的一幕:

那块曾经被有辛拓偷偷糊上油骨草渣、之后又被战火反复震荡轰击的墙基——连同着依附其上的、一大片支撑着豁口边缘裂缝的原始夯土城墙结构——猛地、如同被抽掉了脊柱的死蛇、被掏空了内脏的腐尸,整块向下塌陷!

不是像巨石崩裂那样炸开,而是如同泡在臭水沟里数月已经朽烂发酥的木头城墙垛口,整块向内垮塌!轰然滑入下方奔涌咆哮的浑浊泥黄色洪流之中!

一个幽深、巨大、如同地狱巨兽腐烂肺腑张开大口的漆黑深洞,瞬间暴露在浑浊的天地之间!

“呜哇……哗啦啦——!!”

仿佛压抑了千年的地肺邪气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远比地上洪水更加浑浊、颜色暗红发黑、散发着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难以形容的尸骸朽败腐臭气息的泥浆恶流,裹挟着无数半朽的木板碎块、发白的兽骨、残破的陶器碎片、以及尚未完全腐烂的草根纤维,如同压抑喷发了千万年的地下脓疮,骤然从那新暴露的巨大黑暗“空腔”深处猛烈喷涌出来!

这股污秽的“地下脓血”疯狂地汇入、污染了地上原本只是浑浊的泥黄色洪水!

新的塌陷!就在这股致命的地下喷发之后!

嘎吱——轰隆!!!!

如同垂死的巨人呕尽了腹腔中最后一团污秽的内脏!那片暴露在外的朽壤墙根深坑边缘,更多依附其上的夯土城墙结构,被这内外夹击的洪流彻底冲垮!整片墙体如同被推倒的骨牌、被斩断的蛇尾,带着毁灭性的沉闷巨响,如同山崩一般向着那污秽的深坑和沸腾的洪流内侧塌陷下去!

漫天的泥浆水花瞬间腾起几十丈高!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黄褐色水雾浓墙!这巨大的塌陷,如同狰狞的地狱巨口张开吞噬,瞬间将下方刚刚还在激战的、被烈焰浓烟裹挟的、数十名夏军精锐连同他们周围的烈火和挣扎的人体,一口吞噬!一切喧嚣、惨嚎、铁器碰撞、火焰燃烧声……都在瞬间被那无情的泥浆深潭吞没!

“墙……墙啊!!!塌了!!真正的口子!!天裂了!!”一个距离最近、刚刚侥幸未被那致命塌陷卷入的夏军甲士,目睹着眼前炼狱般的景象,那如同被地狱之手扼住喉咙发出的声音,尖厉绝望如同被踩碎心脏的夜枭,“完了!九苑……九苑彻底守不住了!!”

“杀——啊——!!!”

九苑城摇摇欲坠的残破箭楼上、坍塌了半边的敌台后,最后残余的、如同困在孤岛上的有莘氏叛军们,爆发出了一声声混合着无尽绝望、滔天恨意和回光返照般癫狂的呐喊!那声音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群狼发出的最后绝唱,凄凉、尖锐、刺破层层叠叠的水雾和绝望!

滚木礌石!燃烧的火油罐!所有能找到的、可以造成杀伤的重物和火器,如同宣泄着最后复仇意志的倾盆暴雨,轰然砸下!不分敌我!狠狠砸在豁口下方立足不稳、被暴涨的洪水逼迫着在泥流中艰难跋涉、并且还在本能地试图在塌陷边缘组成盾阵堵住这骤然扩大近三倍的致命缺口的夏军后续增援部队头上!

沉重的石块裹挟着惊人的下坠力道呼啸着砸落,泥浆被砸起巨大的水坑,下方躲闪不及的血肉之躯被瞬间拍扁、压爆!骨碎肉糜四溅!熊熊燃烧的黑油罐在空中划出死亡的曲线,砰然碎裂,灼热的黑油如同地狱的岩浆泼溅开来,发出“滋滋”的骇人声响!一旦粘上皮甲,立刻蚀穿!点燃布料!引燃湿透的皮肉!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瞬间点燃,在泥泞中扭曲翻滚,发出非人的惨叫,化作一团团凄厉挣扎的火焰!

浑浊的泥水已经迅速没过腰际!奔涌湍急的水流如同无数冰冷而粘稠的亡灵之手,在水下疯狂地拉扯、撕拽着所有陷入其中的人!沉重的青铜甲胄此刻成了催命的镣铐,每一次试图迈步,都需要与脚下这吞噬一切的力量进行殊死的搏斗!巨大的木盾勉力举起挡向砸落的巨石和燃烧的油脂罐,盾牌表面发出沉闷如雷的撞击巨响!持盾的士卒双臂剧震,虎口崩裂,殷红的血瞬间涌出,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咙!

“顶住!不能散!刀盾列阵——!!”络腮胡都尉的咆哮声在惊天动地的坍塌轰鸣、洪水咆哮和人肉燃烧的哀嚎声中扭曲变形,嘶哑如砂砾摩擦。他一剑狠狠劈飞一个嚎叫着、浑身裹着火焰从泥水中挣扎爬起试图扑来同归于尽的黥面叛军!剑锋切开燃烧的皮肉、滚烫的骨头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滞涩触感,让他胃部一阵剧烈翻腾,喉头涌上阵阵腥气。他咬牙压下,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脚下的触感:一股新的、冰冷刺骨如同冰河暗流般的寒意,瞬间穿透了他的牛皮战靴和皮甲裤腿!他骇然低头。

只见一股比塌陷深坑里喷出的“秽流”颜色更加暗沉、几乎呈污浊的黑红色、散发着强烈到几乎让人昏厥的尸骸朽败腐臭的泥浆恶流,如同一条从九幽地狱挣脱出来的脓污邪龙,正裹挟着大量腐败的植物根茎、烂成絮状的丝织品碎片、甚至还有一些半腐烂的细小骨殖,从那新塌陷露出的、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暗“空腔”深处,汹涌喷发出来!

这不是洪水冲开的!这是被塌陷强行撕裂的、九苑城墙根基深处,不知道淤积了多少代、多少年的阴沟积腐!如同这座巨城临终前呕出的最后一口污秽内脏!

“撤——!!”都尉的吼声带着撕裂心魄般的痛楚,却也蕴含着在血肉磨坊中淬炼出的铁血决断!“全军听令!退守高地!后撤二十步!”他再次狂吼,声音已经彻底嘶哑。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深不见底、奔涌着地狱污秽的漆黑深洞!看清了洞口边缘不断垮塌、滑落入那污水之中的墙基朽壤!填堵?用人命去填堵这样的漏洞?那是往大地深处腐烂了千百年的坟窟窿里扔活祭品!只会把更多人拖入这片溃烂发臭的泥潭!

他率先拖着沉重的甲衣,向后方的安全地带跋涉。浑浊的泥浆裹到了胸口,每一步都如同在凝固的沥青里挣扎。残余的夏军被他的意志裹挟,在混乱中勉强维持着队形,在水深及腰的浊流中,艰难地后撤。背后,那片巨大的坍陷坑仍在吞噬着落水的一切,火势在湿重的环境中不甘地挣扎,最终被倾泻而下的洪水和污泥无情浇灭。

就在夏军撤退、缺口洞开的瞬间!

如同压抑了百年的山洪终于找到了堤坝的溃口!

在更后方、被洪水冲开的安全高地处!无数如同玄铁铸就的沉重脚步声轰然响起!

那是密密麻麻、不知多少的夏军精锐后备!如同终于决堤的玄色铁流!踏着被浊流和无数浮尸浸泡得一片污浊不堪的血水泥浆,毫无怜悯地践踏着脚下尚未断气、仍在呻吟蠕动的人体残肢,疯狂涌入!

刀光剑影!不再整齐划一,而是带着屠戮的狂暴和劫后余生的亢奋!疯狂劈砍着浑浊的、打着旋涡的泥水!劈砍着残存的、在水里挣扎起身试图反抗的有莘氏战士!沉闷的钝响是骨肉被切开!凄厉的锐响是最后挣扎者的哀嚎!兵刃在水中挥舞带起浑浊的水花!金属碰撞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浊流奔涌咆哮!城墙上零星的箭矢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稀稀拉拉地射入水中,随即无声沉没!

死亡的喧嚣,在已被洪水灌入、水深及腰的巨大破口内外疯狂激荡、对撞、共鸣!如同最粗糙、最野蛮、最血腥、最绝望的青铜编钟,撞击出独属于这片地狱战场的一曲狂暴终章!

在那面依旧笔挺高擎于大纛之上的赤色五纛下,夏王姒不降稳稳立于高大战车巍峨的车辕之上。

赤葛甲衣在巨大的水流冲刷下奇迹般地涤净了表面的血污泥浆,在夕阳最后的余光里流淌着深沉、内敛、近乎黑色的暗红光泽。此刻那光泽,只属于胜利。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俯视着战场:翻涌溃逃的九苑残兵如同被暴雨冲散的蝼蚁群;玄甲洪流咆哮着、践踏着浑浊的泥水,欢呼着追逐砍杀残存的猎物,仿佛要将五年积郁的狂怒和劫后余生的放纵尽数倾泻!

下方洪水的咆哮声正在渐渐低沉,终于被更为喧嚣、更为放纵的屠戮与劫掠的嘈杂所取代——那是玄甲的狂热嘶吼,是胜利者放肆的欢呼,是兵器劈开骨肉的闷响,是垂死者的最后呜咽。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木头焚烧后的焦糊、人肉被灼烤的恶臭,还有那从塌陷深坑中弥漫出来的、混在热风里拂过辕门的、令人作呕的尸骸朽败气息。

一股滚烫的气息,如同蛰伏了五年的岩浆,终于冲破了地壳的束缚,咆哮着从小腹直冲头顶!沉郁在胸腔五年、如同冰封巨石般的块垒,在这一刻轰然崩解、融化、蒸腾!

锵——!!!

一声清越如龙吟、穿透力极强的锐响,撕裂了战场喧嚣!

不降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那柄象征无上王权的玄鸟纹短钺式宽刃青铜剑!剑身在残阳最后的余晖下,反射出冷冽而刺目的寒光!宛如一道裁决的闪电!锋刃震颤的嗡鸣声在浑浊滞重的空气里激荡开来,荡涤开最后一丝令人不喜的阴霾!

“彩—————!!!!!!”

他昂起头颅,向着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如同熔化了半个世界的巨大金乌,发出了石破天惊的长啸!

那啸声如洪钟巨鼎撞响!声浪带着实质般的力量,层层叠叠滚过战场每一个角落,震散了辕门前低空盘旋的湿重水汽!带着王者绝对的、不可置疑的意志!

“彩——!!彩——!彩——彩——!!!”

回应他的是排山倒海、山崩海啸般的狂吼!

无数兵器——青铜戈、矛、钺、剑、戟——高高举起!在如同血染般的巨大残阳余晖下,汇聚成一片流动的、冰冷的玄铁与炽热血光交融的、望不到边际的森林!向着那唯一高耸、猎猎飘扬的五纛猩红大旗方向,轰然跪下!如同风吹麦浪,一望无际!铁与血的狂热呼喊,化作无形的巨浪,仿佛要将这片污秽的泥潭彻底洗涤!

夕光,如同熔化的万钧金汁,缓缓沉入西面那片燃遍天际、仿佛也在燃烧的血色云霞。燃烧的红光一点点褪去,天地被浸入一种深邃粘稠的、带着血腥残留的紫黑。

姒不降独立于高台车辕之上,仿佛自亘古便矗立于此的魔神。他俯视着下方逐渐被深沉暮色吞噬的九苑城残骸——那些露在水面外的断壁残垣,那些漂浮在逐渐平缓下来的水面上的、肿胀的浮尸断臂、朽木碎片、染血的破布、残破的夏军玄鸟与九苑兽纹旗帜……这座盘踞在此百年、让他耗费五年心血鏖战、用无数骸骨铺成道路的坚城,此刻在他眼中,不过如同掌中被随意揉捏、最终彻底捏碎的虫豸躯壳,脆弱而无意义。

洪水的咆哮彻底远去,只留下广阔水面之下暗涌的咕咚声。此刻萦绕在他鼻端的,是木头焚烧殆尽后残余的焦糊,是尚未烧尽的人肉脂肪散发的腥腻,是焦炭冷却后的苦涩烟尘,更深邃的,是从那巨大塌陷深坑中、从城墙根朽壤深处析出的、一种粘腻阴冷、如同尸骸深层脂肪腐烂析出的脓液气味。这混杂的、代表着彻底毁灭与征服的气息,如同最浓烈的醇酒,深深涌入他的肺腑,让他异常地、无比地舒坦!深郁五年的那块坚硬冰冷的巨石,至此轰然消解,化作一阵酣畅淋漓的气息散于风中!

“大胜——而归!” 他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这片刚刚沉寂下来的、漂浮着死亡气息的水面之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大胜!大胜!大胜!” 山崩海啸的呼喊,带着屠戮后的疲惫、杀戮后的疯狂以及最后一丝解脱的嚎叫,再一次从残破战场的每一个角落轰然炸响!如同连绵不绝的死亡浪潮,冲刷着这方刚刚完成献祭的土地!

巨大沉重的王车在披甲驭手的操控下隆隆启动,碾过泥泞与浮尸的浅滩,在无数狂热跪地玄甲士卒的夹道中,向行辕缓缓驶回。车轮碾碎朽骨和水面漂浮的杂物,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车架后方不远处,一支由十余名黧黑赤裸上身的黥面刑徒组成的队伍,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嗬嗬”粗喘。他们用一根粗壮、树皮未去的巨大木杠,抬着一件沉重、扭曲、散发着邪异气息的重物。

那件重物被厚重的、浸透泥浆的麻布所包裹,但那布下露出的形状,却依然能看出它扭曲挣扎的姿态、干瘪凸出的眼窝、青黑而布满细密裂痕的陶身——正是有辛拓亲手制成、导致整个城墙根基崩塌的那尊罪魁祸首般的青黑色陶俑!此刻它的表面被泥浆、灰烬和不知名的污垢所覆盖,显得更加阴森诡异。

有辛拓麻木地拖着千钧重的双腿,步履蹒跚地跟在抬俑队伍最后。每一次脚掌砸进冰冷的泥水中,都仿佛踩在无数烧红的针尖之上!腿骨深处传来如同腐朽梁木不堪重负断裂的呻吟!但他没有停止。当队伍经过行辕高坡下方最陡峭那段泥泞斜坡时,他那浑浊得只剩下死寂的老眼,毫无神采地微微抬起一丝缝隙。

那面猩红、耀眼、几乎刺瞎人眼的五纛大旗,正在最后一抹血色的霞光余烬里,猎猎抖动!旗角绷得笔直,如同饮饱鲜血的妖刀刀锋!旗帜之下,那个高立于车辕之上的人影,身着赤葛甲胄,在暮色下流动着暗沉而不可撼动的金属熔岩般的光泽。冷硬,威严,宛如自尸山血海最深处锻打而出的不朽魔神!以万骸为基座,以血河为披风!

残阳如血,泼洒而下,将那尊被押送的、空悬眼窝的陶俑身影,拉长得如同地狱里爬出的阴影。暗红色的光线灌满了它空洞洞的眼眶,仿佛流淌着永不凝固的血泪。

有辛拓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一口被铁钉贯穿的破风箱,发出了一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被无形之力撕裂般的、几乎无声的抽气声。

他猛地、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仿佛要将眼眶深处翻涌而上的、连他自己都已忘记是什么滋味的、滚烫灼人的东西压回去!压碎!压灭!他肩膀上的皮肉早已被粗糙的绳索磨烂,渗出的血水和脓液冻结在冰冷的夜风里。那勒进骨头的痛,此刻却比监工们所有的鞭痕总和都要深入骨髓!每一次沉重的脚步落下,踩在冰冷浑浊、被铁蹄和皮靴反复蹂躏又被尸水浸泡透了的烂泥中时,都仿佛再次踏入了那个早已冰冷僵硬的、属于他囡囡的小小的、柔软的胸腔——那被踏碎的地方!

他感到某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声音。

那不是外部世界的喧嚣。那声音来自他骨髓的深处,如同最沉寂的深渊。那是朽烂的、支撑着某个世界轮廓的草梗细根,被一种绝对的力量,缓慢、坚定、最终彻底地碾碎!

那破碎的声音微弱而沉闷,却又恒久而执着地,在灵魂与枯骨之间无声地回荡。

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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