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洞内,死寂如墓。炭灰早已冷透,石壁凝结的冰晶无声融化,水珠沿着嶙峋的缝隙缓慢滴落,在石地上积起一小洼浑浊的冰水。王峰盘坐如石,周身气息却如同沸腾的油锅,剧烈翻腾!丹田深处,那道横贯“振兴道门”道基板砖的漆黑裂痕,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边缘渗出丝丝缕缕暗红如锈蚀铁屑的诡异气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腐朽、绝望的死意,疯狂侵蚀着道基温润的光华!
心魔!
斩龙绝灵之世!强行冲击金丹境!引动天地反噬!道基本源受损!心魔自生!
无数混乱、尖锐、充满恶意的低语在王峰识海中疯狂炸响:
“道途已绝!挣扎何用!”
“板砖道基?可笑!不过是块顽石!”
“朱棣小儿!坐拥江山!享尽荣华!可曾念你半分?”
“武当香火?不过是群愚夫愚妇!求财求子!谁识真道?!”
“守玄?守个屁!守到道基崩碎!魂飞魄散?!”
这些声音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心神最深处!每一次冲击,都让道基上那道裂痕加深一分!渗出的暗红锈蚀气息更浓一分!王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青筋暴突,豆大的冷汗混着冰水滑落鬓角,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摩擦声!他拼命凝聚心神,试图镇压这股源自道基本源的反噬魔念,可那裂痕如同决堤之口,魔念汹涌而出,势不可挡!
就在他心神即将被彻底淹没的刹那!
矮几上!
那枚早已光华尽失、灰白死寂的龙纹冰魄佩!
毫无征兆地!
猛地一颤!
一道微弱到极致、几乎无法察觉的……
淡金色虚影!
如同回光返照的烛火!
从玉佩中心……
那道早已黯淡的龙纹刻痕深处……
挣扎着……
跳跃而出!
这虚影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
温厚!
纯净!
如同大地初开时……
最本源的那一缕……
龙脉地气!
虽残!
虽碎!
却蕴含着……
一股……
守护!
与……
牺牲!
的……执念!
“嗡——!”
玉佩虚影猛地炸开!
化作亿万点极其细微、却璀璨夺目的……淡金碎芒!
如同夏夜流萤!如同星河倒卷!
无视了空间!
瞬间!
没入王峰眉心!
直冲他识海深处!
轰——!
王峰只觉一股温厚磅礴、如同母亲怀抱般的暖流,轰然涌入识海!那暖流所过之处,疯狂肆虐的魔念低语如同冰雪遇到骄阳,瞬间消融!溃散!那股阴冷、腐朽、绝望的锈蚀气息,被这纯净的龙气残念狠狠冲刷、包裹、净化!
识海中,那亿万点淡金碎芒,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在王峰摇摇欲坠的心神周围,构筑起一道……坚韧!温暖! 的……光之壁垒! 将汹涌的魔念死死挡在外面!
更有一股精纯温厚的意念,如同涓涓细流,顺着破碎的道基裂痕,缓缓注入!那裂痕边缘渗出的暗红锈蚀气息,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残渣,发出无声的“滋滋”哀鸣,迅速褪色、消散!裂痕本身,在那温厚龙气的滋养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修复! 重新变得……温润!坚固! 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丝……
历经劫难后的……
通透与韧性!
玉佩……
碎了。
彻底化作一堆毫无灵性的灰白石粉。
散落在冰冷的矮几上。
那最后一点龙气残念…
燃尽了自身最后的光华!
只为……
替他……
挡下这致命的心魔反噬!
修补这……
道基裂痕!
王峰缓缓睁开眼。
眸底深处,那点因心魔冲击而泛起的血丝迅速褪去,重新化为一片澄澈如古井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与……感念?
他低头,看着矮几上那堆灰白的石粉。指尖轻轻拂过,粉末冰凉,再无半分灵性。丹田内,那块“振兴道门”的道基板砖,裂痕已然消失,光华流转,温润沉凝更胜往昔,甚至隐隐透出一种……百炼精钢般的……内蕴锋芒!
心魔劫……过了。
道基……修复了。
甚至……因祸得福,更加凝练坚韧。
但……
金丹境……
那道无形的壁垒……
依旧……
坚不可摧!
如同天堑!
王峰沉默良久。
洞外。
山风卷过松林,发出阵阵涛声。
溪水潺潺,鸟鸣清脆。
春意……已深。
他缓缓起身。骨骼发出一阵清脆的爆响,如同沉睡的巨龙舒展身躯。闭关二十余载,道袍依旧洁净如新,不染尘埃。他走到洞口,拂开厚重的棉帘。
光!
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
带着山林草木的清新气息!
带着……喧嚣?
洞外景象……
早已……物是人非!
昔日的枯槐,已亭亭如盖,浓荫匝地。石阶缝隙里钻出的野草,长成了半人高的灌木丛。真武大殿方向,传来阵阵鼎沸的人声!香烛的烟气混合着鼎盛的香火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殿前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攒动的人头!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粗布麻衣的农人,甚至还有穿着官靴的吏员!人人手持香烛,对着新塑的、金光闪闪的真武大帝神像顶礼膜拜!喧嚣嘈杂,如同集市!
一个穿着崭新紫绸道袍、头戴金丝道冠、留着三缕清须的中年道士,正被一群香客簇拥着,在殿前高台上讲着什么“真武大帝显灵,庇佑永乐皇帝靖难成功”的“神迹”,唾沫横飞,红光满面。那道士眉眼间依稀还有几分清虚子的影子,却多了许多圆滑世故。
王峰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这……还是他闭关前那个清冷寂寥的武当山门?
“呀...呀!”一个带着苍老嘶哑的声音在洞旁响起。
王峰转头。
洞旁石阶上。
蜷缩着一个……毛发稀疏枯槁!浑身银毛几乎掉光!露出大片暗褐色褶皱皮肤的……老白猿! 它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浑浊的蓝眼睛里布满白翳,正费力地抬起一只枯爪,颤巍巍地指向王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呜咽。正是……陪伴他下山入世、历经生死上百年的白猿!不曾想二十载光阴……竟已衰老至此!
王峰心头微震。他蹲下身,伸出依旧温润如玉的手掌,轻轻抚过白猿枯槁的头顶。一股温厚的道基之力,带着勃勃生机,缓缓渡入老猿体内。老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费力地将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王峰的掌心。
“老祖……您……您终于出关了!”一个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响起。那讲经的中年道士终于发现了洞口的动静,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通跪倒在王峰面前,正是清虚子的关门弟子,如今的新任掌教——清玄。他身后跟着一群同样穿着崭新道袍、却面生得很的小道士,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峰,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清虚子呢?”王峰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清玄眼圈一红,哽咽道:“回老祖……师父……师父他老人家……五年前……羽化了……”他抹了把眼泪,“师父临终前……还……还念叨着老祖您……说……说没能伺候老祖出关……是……是他最大的遗憾……”
王峰沉默。眼前闪过那个抱着扫帚、缩在塔底破门洞里的老道士。二十年……于他不过一次稍长的闭关,于凡人……已是生死轮回。
他目光扫过广场上鼎沸的香客,扫过那金光闪闪的神像,扫过清玄身上崭新的紫绸道袍,最后落回脚下衰老垂死的白猿身上。丹田里那块修复如初、甚至更显坚韧的道基,在这喧嚣的香火与迟暮的生灵之间,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
“山门……变了。”王峰淡淡开口。
清玄一愣,随即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是!是变了!托老祖洪福!托陛下天恩!如今咱们武当可是天下第一道场!香火鼎盛!信徒如云!陛下年年拨内帑修葺宫观!您瞧这大殿!这神像!都是新塑的!金粉就用了……”
“够了。”王峰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清玄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弯腰,小心地将气息奄奄的老白猿抱起。老猿瘦骨嶙峋,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老祖……您……您这是……”清玄有些不知所措。
王峰抱着老猿,目光越过喧嚣的广场,望向西北方层峦叠嶂的远山。那里,天高云淡,山影连绵。
“山中……太吵。”王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清玄耳中,“贫道……寻个清净地。”
清玄急了:“老祖!您要去哪?弟子给您安排!安排最好的精舍!保证……”
“不必。”王峰抬步,抱着老猿,径直向山下走去。他步履看似不快,身影却在山道上几个闪烁,便已到了山门牌坊之下。广场上鼎沸的香客,竟无一人察觉他的离去。
清玄追到牌坊下,只看到老祖抱着老猿的背影,在青石山道上渐行渐远,即将消失在拐角处。他猛地想起一事,扯着嗓子喊道:“老祖!等等!前日……前日有西北来的行商!说……说贺兰山那边……不太平!闹……闹狼灾!还……还看见过……狼烟! 不知是哪路不开眼的马匪又……”
王峰的脚步……
微微一顿。
背影在青石山道上……
凝滞了一瞬。
贺兰山?
狼烟?
他缓缓抬头。
目光投向西北。
天尽头。
层云如墨。
隐隐……
似有……
烽火……
将燃?
丹田内。
那块沉寂的道基板砖……
极其轻微地……
“嗡”了一声。
如同……
沉睡的剑……
感应到了……
远方的……
锋芒?
王峰没有回头。
抱着怀中气息微弱的老猿。
一步。
踏入了山道拐角。
身影……
消失在……
苍翠的山影之中。
只留下山门牌坊下……
呆若木鸡的清玄。
和……
身后……
依旧鼎沸喧嚣的……
万丈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