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门前的石阶,被腊月里最后一场大雪埋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牌坊顶“武当福地”几个模糊的刻字。清虚子领着百十号徒子徒孙,穿着厚实的新棉道袍,顶着刺骨寒风,在齐膝深的雪窝子里杵了快两个时辰。老道士鼻头冻得通红,新做的紫绸道冠被风吹歪了,也顾不上去扶,只伸着脖子,眼巴巴望着山下那条被雪封死的官道。
“老祖……真……真今日回?”一个小道士跺着冻麻的脚,声音发飘。
“闭嘴!”清虚子呵斥,嗓子冻得发哑,“老祖金口玉言!说腊月廿三前到,就是廿三!等着!”话虽硬气,心里也直打鼓。老祖下山快五年了,跟着燕王……不,如今是永乐皇帝了!清君侧,破金陵,听说还一剑劈开了金川门!那是神仙手段!可这冰天雪地的……
“嗷嗷嗷——!”蹲在牌坊顶石兽上的白猿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银毛炸开,爪子指着山道尽头!
白猿是一年前回到武当山的,当年王峰以为它中了毒,命不久矣,所以把它放在了客栈的马车上,后来也不知道白猿去了哪里,但一年前它精神奕奕的自己回到了武当,身上不见任何伤势!
听到白猿的尖叫,众人精神一振!拼命踮脚望去!
风雪迷蒙中,官道拐角处,一个灰点缓缓移来。近了,才看清是匹青骢马,驮着个灰布道袍的身影。马蹄踏在深雪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走得极稳。马背上的人,须发被风吹得微乱,道袍却干干净净,连点雪沫子都没沾上,仿佛风雪都绕着他走。
“老祖!是老祖!”清虚子老泪纵横,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连滚带爬就往山下冲!身后徒子徒孙“呼啦”一下全跟着涌下去,在雪地里趟出几十条歪歪扭扭的深沟。
王峰勒住马,看着雪地里扑过来的一群“雪人”,嘴角难得地勾起一丝温和弧度。白猿“嗖”地从牌坊顶蹿下,精准地落在马鞍前桥,猴爪子死死抱住王峰胳膊,蓝眼睛里全是久别重逢的兴奋。
“恭迎老祖回山——!”清虚子带头,百十号人齐刷刷跪倒在深雪里,额头砸在冰冷的雪地上,砰砰作响!
王峰翻身下马,动作轻盈利落。他伸手扶起冻得嘴唇发紫的清虚子,又虚虚一托:“都起来吧,雪地里凉。”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温润平和的力量,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寒意。徒子徒孙们起身,敬畏又好奇地偷瞄着自家老祖。两年不见,老祖似乎……更“干净”了?不是指衣服,是那股子气质。山野间的粗粝戾气淡得几乎看不见,眉眼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沉静?像块被溪水打磨了千百年的卵石,光华内敛。
轻轻抚摸身边白猿的毛发,王峰心里也发自内心的喜悦,当初以为它命不久矣,不曾想还能再见。对着白猿,王峰微笑的说了一句
“猴子,好久不见啊”
侧头转向徒孙
“山门……还好?”王峰目光扫过被积雪半埋的牌坊,又看向清虚子。
“好!好得很!”清虚子激动得胡子直抖,“托老祖洪福!陛下……哦不,永乐爷圣旨早到了!赐了武当全山永业!免赋免役!官府的人再不敢来聒噪!山下那些被豪强占去的道田也还回来了!香火……香火比往年旺了十倍不止!”他指着山道上被新雪覆盖的、密密麻麻的脚印,“您瞧!这都是赶着年关来上香的善信踩的!”
王峰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最终落在真武大殿方向。殿顶的琉璃瓦被积雪覆盖,只露出飞檐翘角,在灰白天色下闪着微光。他丹田里那块沉甸甸的“振兴道门”板砖道基,感应到山门熟悉的清寒气息,极其轻微地“嗡”了一声,透出一丝……归家的安稳。
“回吧。”王峰拍了拍青骢马的脖子,马儿温顺地打了个响鼻。他抬步,踏着清虚子等人趟出的雪道,向山上走去。脚步落下,积雪无声地向两侧分开,露出底下干净的石阶,竟无一丝湿滑。
徒子徒孙们跟在后面,看着老祖走过的地方,积雪如同被无形的扫帚拂开,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个个咋舌不已,眼神里的敬畏更深了。
真武大殿里暖意融融,巨大的铜盆里炭火烧得正旺。王峰盘腿坐在主位蒲团上,面前矮几上摆着新沏的云雾茶,热气袅袅。清虚子领着几个辈分高的老道陪坐下首,小心翼翼地汇报着这两年的山门琐事——新收了多少弟子,修葺了几处殿宇,山下田庄的收成,香客捐了多少香油……事无巨细。
王峰安静听着,偶尔端起茶盏抿一口,目光沉静。白猿蹲在他脚边,抱着个烤得焦香的芋头啃得正欢,银毛上沾满了炭灰。
“……还有一事,”清虚子说到最后,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忐忑,“前些日子……宫里……派了天使来。”
王峰抬眸。
“是司礼监的公公,带着陛下的口谕。”清虚子咽了口唾沫,“说……说陛下感念老祖匡扶之功,欲……欲敕封武当为‘皇室家庙’,岁岁由内帑拨银供奉,并……并欲在紫霄峰顶,为老祖……塑金身,建生祠,受万民香火……”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几个老道都屏住了呼吸,偷眼去看王峰脸色。
塑金身?建生祠?
王峰指尖在温热的茶盏壁上轻轻摩挲。眼前闪过奉天殿那冲天的火光,闪过朱棣冕旒下深沉的眼,闪过那卷承载着八百里山川的永业地契……也闪过那枚被他弹入雪地的橘核。
他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回了吧。”
“啊?”清虚子一愣。
“就说……”王峰目光扫过殿外纷飞的雪花,“山野之人,受不起金身香火。武当……是道祖真武的道场,非是哪家私庙。陛下好意,心领了。”
清虚子张了张嘴,看着老祖那双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睛,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只重重应了声:“是!老道……明白!”
当夜。
祖师洞。
洞门被厚厚的棉帘子遮得严严实实,隔绝了风雪。洞壁渗出的水汽在寒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又被洞中央那盆烧得通红的银炭烘烤,化作氤氲白雾,袅袅升腾。空气里弥漫着松炭的焦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晶融化的清冽水汽。
王峰盘膝跌坐在冰冷的石蒲团上。身前矮几上,摊着那卷明黄地契——武当山永业文书。朱砂御印鲜红刺目,在炭火映照下,如同凝固的血。旁边,静静躺着那枚光华黯淡的龙纹冰魄佩。玉佩中心那道淡金龙纹,如今只剩一丝比头发还细的、几近于无的淡黄虚影,微弱地闪烁着,如同风中残烛。
他缓缓闭上眼。
丹田内。
那块“振兴道门”的板砖道基,温润沉凝,暗金与土黄的光纹流转圆融,如同上好的古玉。“筑基圆满”的境界稳固如山,再无半分虚浮。心念微动,道基之力如臂使指,精纯凝练的灵力在经脉中奔流不息,再无半分滞涩。
他尝试着,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引动周遭稀薄的天地灵气。
吸!
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探向洞外呼啸的风雪,探向洞壁凝结的冰晶,探向炭火燃烧散逸的微弱热力……
丝丝缕缕!
驳杂!微弱!
如同沙漠旅人收集晨露!
艰难地汇聚!
灌!
灵气细流撞向沉凝的道基!
“啵……”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如同水珠滴落滚烫的铁板!
灵气……
瞬间被弹开!
溃散!
消融于经脉!
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道基……
纹丝不动!
稳如磐石!
油盐不进!
王峰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并未气馁,心念再转!这一次,他不再引动外界灵气,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道基本体!如同内视的刻刀,细细雕琢、感悟着道基深处每一寸细微的纹理,每一道流转的光华!试图从中……挖掘!压榨! 出更深层次的“道”与“理”!
嗡……
道基在他心神催动下,缓缓旋转,光华流转,如同沉睡的星辰被唤醒。一丝丝精纯凝练的道韵被剥离出来,融入心神,带来阵阵玄奥的感悟。但……仅此而已! 道基的本体……并未壮大分毫! 境界……如同被无形的天花板死死压住! 再无寸进!
一日……
三日……
十日……
洞外风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炭火盆里的银炭添了又添,灰烬堆成了小山。王峰如同入定的石佛,盘坐蒲团,纹丝不动。唯有眉心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显示着他心神沉浸于道基感悟的激烈推演。
丹田道基,依旧温润沉凝。
“圆满”……
却成了……
牢笼!
王峰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那点温润的金芒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困惑? 他低头,看向矮几上那枚光华黯淡的龙纹玉佩。玉佩中心那丝微弱的龙气残影,如同感应到他的目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玉佩中心那点淡黄虚影上。
嗡……
玉佩微颤!
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温厚的暖流,顺着指尖流入经脉!
如同甘霖!
瞬间滋润了因长久推演而有些疲惫的心神!
丹田道基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嗡”了一声? 仿佛……舒服地……叹息?
有用!
王峰眼神微亮!他不再犹豫,丹田道基之力缓缓催动,一股温润平和的吸力,顺着指尖,探入玉佩深处!
引!
那丝蛰伏的龙气残影,如同被唤醒的幼龙,极其温顺地……顺着吸力……
丝丝缕缕……
被剥离!
牵引!
融入王峰的道基之中!
滋……
如同干涸的河床渗入清泉!
道基表面流转的光华,似乎……更润泽了一丝?
那停滞不前的境界壁垒……
仿佛……
松动了一丝?
王峰心头一振!他沉下心神,全力催动道基,贪婪地汲取着玉佩中那丝残存的龙气!玉佩光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中心那点淡黄虚影越来越淡,越来越细……
一月……
两月……
三月……
洞外积雪消融,山溪解冻,枯枝抽出嫩芽。转眼二十年时间过去,祖师洞内,炭火早已成冰冷的灰烬。王峰依旧盘坐,面色红润,气息悠长。矮几上那枚龙纹玉佩,彻底失去了所有光泽,变成了一块灰白死寂、毫无灵性的普通石片。中心那道龙纹虚影……已彻底消散!
丹田内。
那块“振兴道门”的板砖道基……
光华流转到了极致!
温润!凝练!厚重!
“嗡——!”
道基猛地一震!
一股比之前更为磅礴、更为精纯的力量感瞬间充斥四肢百骸!经脉被拓宽!筋骨被淬炼!神识感知暴涨!方圆百丈内,雪水渗入泥土的细微声响,新芽顶开腐叶的轻微震动,甚至山风掠过松针的轨迹……都清晰无比地映照心湖!
筑基圆满……巅峰!
只差……
临门一脚!
便可……
窥探……
金丹大道!
王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金丹!传说中的境界!寿元大增!法力通玄!在这斩龙绝灵之世,若能成就金丹……便是真正的……陆地神仙!
他毫不犹豫!心神沉入道基最深处!将刚刚汲取龙气、攀升至巅峰的力量,毫无保留地……狠狠撞向那层无形的境界壁垒!
“轰——!!!”
意识海中!
仿佛有惊雷炸开!
道基剧烈震颤!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洪流,如同怒龙出海,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撞在那层坚不可摧的……无形障壁上!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并非来自境界壁垒!
而是……
来自道基本体!
王峰浑身剧震!如遭重锤!
他“看”到!
丹田内!
那块温润如玉、光华流转的板砖道基……
正中心!
一道……
细如发丝!
却清晰无比!
如同冰面炸裂的……
漆黑裂痕!
赫然出现!
裂痕边缘……
丝丝缕缕……
暗红色的……
如同锈蚀铁屑般的……
诡异气息……
正……
缓缓……
渗出!
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