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凝重,如同蛰伏的巨兽。城墙之上,火把早已点亮,如同给巨兽镶上了一圈警惕的眼睛。民夫和兵士混杂在一起,喊着号子,将巨大的滚木、沉重的礌石源源不断运上城头,堆放在垛口之后。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
萧彻的到来没有惊动太多人。他褪去了显眼的玄甲,换上一身普通将领的轻铠,但周身那股冷厉的气场却无法完全掩盖。太原留守总兵周淮,一个面容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老将,早已在城门楼内等候,见他进来,立刻抱拳,神色凝重至极。
“萧大人,您亲临……”
“闲话免了。”萧彻直接打断,走到城墙垛口前,目光扫视城外那片在夜色中沉寂的、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原野,“城防如何?”
“按甲七预案,已征调民夫三万,加固了所有薄弱段,滚木礌石火油充足,弩箭正在连夜赶制。”周淮语速极快,“只是……兵力仍显不足。末将已强行征调城内所有退役老兵及健壮衙役编入辅兵营,但面对晋王蓄养多年的精锐,恐怕……”
“没有恐怕。”萧彻声音冰冷,“守不住,你我皆为国殇。”
周淮心神一凛,重重抱拳:“末将明白!誓与太原共存亡!”
萧彻不再多言,转身走下城墙,亲自巡视。他看到新加固的墙体,检查了礌石堆放的稳固度,甚至伸手试了试熬煮金汁(熔融的金属)的火候。他对几个细节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调整要求,守城将领最初面露难色,但在萧彻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注视下,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只能咬牙执行。
他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冰冷地评估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处防御,将它的獠牙打磨得更加锋利。
巡视间隙,他召来了提前潜入太原的绣衣使负责人。
“情况。”
“晋王前锋已至百里外,人数约两万,皆是精锐。主力仍在集结,预计三日后抵达。他们行军极谨慎,我们的游骑难以靠近。”负责人语速极低,“城内……确有内应,但对方很狡猾,几次接头都用了死士,我们只拔掉了几个外围棋子,核心人物尚未浮出水面。”
萧彻眼神未变,似乎早已料到。
“我们的人,混进去了多少?”
“十七人。皆是死士,精通北地口音,身份伪装天衣无缝。三人已成功打入其前锋营,其余散入主力可能途径的村镇。”负责人递上一枚小小的蜡丸,“这是最新传回的情报,他们粮草囤积的具体位置和守备力量分布图。”
萧彻捏碎蜡丸,展开里面细如蝇头的纸条,目光飞速扫过。
“告诉混进去的人,不必再传讯。他们的任务变更:一,尽可能破坏粮草,尤其是马料。二,散播谣言,动摇军心,内容我会给你。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寻找机会,接近晋王的中军大帐,或其心腹将领。”
“若有机会……”负责人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萧彻看了他一眼:“若有必杀之机,可自行决断。若无,便潜伏,等待我的信号。”
“是!”
“还有,”萧彻补充道,目光投向城外无边的黑暗,“让我们最好的几个斥候,现在出发,潜入晋王主力军可能的扎营区域。我不要他们杀人,我只要他们……听。听风声,听马蹄,听人声,听一切异常。每日一报。”
“明白!”
负责人领命,悄无声息退入阴影之中。
萧彻重新走上城墙最高处。寒风猎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城外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但在这死寂之下,却能感受到巨大的、正在逼近的压迫感。
滚木礌石冰冷的轮廓在火把下闪烁着幽光。
城墙之下,是他刚刚布置下去的、无声的谍网。
一明一暗。
一守一攻。
他站在那里,如同钉在城墙上的旗,冰冷,沉默,却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晋王想来收割。
那便看看,是他的镰刀快,还是这太原城磨利的獠牙,更锋利。
第三日,黎明。
天地间最后一丝黑暗被驱散前,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蠕动的黑线。
起初只是模糊的一片,如同潮水漫上滩涂。但很快,那黑线便清晰起来,扩张、变厚,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沉默推进的玄甲浪潮。
战旗如林,在渐起的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狰狞的“晋”字刺人眼目。兵刃的反光汇聚成一片冰冷的金属寒芒,几乎要刺痛城墙上每一个守军的眼睛。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
数万叛军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向着太原城压来。步伐整齐划一,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而统一的轰鸣,如同巨兽的心跳,震得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城头之上,守军屏住了呼吸。方才还有的低声交谈和器械搬运声瞬间消失,只剩下粗重紧张的喘息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许多新征召的辅兵脸色发白,握着简陋武器的手微微颤抖。
总兵周淮须发贲张,按在墙垛上的手青筋暴起,死死盯着下方不断逼近的军阵。
萧彻依旧站在原处,面无表情。他甚至微微眯起了眼,像是在评估一件死物的成色。
叛军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停下。
军阵从中分开,一骑缓缓策马而出。马上将领身着玄色蟠龙铠,手持长槊,意气风发,正是晋王麾下头号猛将,狄猛。
他勒住战马,长槊遥指城头,声如洪雷:
“城上守军听着!晋王殿下奉天靖难,清君侧,诛奸佞!尔等速开城门投降,免遭屠戮!若负隅顽抗,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狂妄的劝降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周淮怒极,正要喝骂,却被萧彻极轻地抬手止住。
萧彻上前一步,走到垛口最显眼处,目光平静地俯视着下方的狄猛。
他的出现,让城下叛军出现了一丝细微的骚动。显然,有人认出了这位天子麾下恶名昭彰的爪牙。
狄猛眼神一凝,随即露出更加狰狞的笑容:“我道是谁,原来是萧彻你这阉党走狗!也好,今日便拿你的头,祭我军旗!”
萧彻并未动怒,甚至连语调都没有丝毫起伏,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下方每一个人的耳中:
“狄猛,晋王许你攻破太原后,纵兵三日,是也不是?”
狄猛脸上的笑容一僵。
城上城下,瞬间死寂。纵兵三日,意味着屠城、抢掠、奸淫……这是最野蛮、也是最刺激军队兽性的承诺。通常只做,不说。
萧彻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事实:“他还许你,事成之后,裂土封王,镇守北疆,对吗?”
狄猛脸色骤变,厉声喝道:“萧彻!休要在此妖言惑众!王爷……”
“可惜,”萧彻打断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弄,“他答应你的事,一件都成不了。”
他微微抬手。
身后城墙之上,数十名膀大腰圆的力士同时发力,猛地将堆放在垛口后的巨大礌石推了下去!
沉重的巨石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陨星般砸向城下密集的军阵!
与此同时,第一波密集的箭雨也从城头倾泻而下,目标是那些扛着云梯、推动攻城车的先锋步兵!
战斗,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爆发!
“举盾!举盾!”狄猛惊怒交加的吼声被巨石砸落的恐怖巨响和士兵的惨叫声瞬间淹没!
轰!轰!轰!
礌石砸入人群,血肉横飞,筋断骨折,瞬间清空一小片区域。箭矢如飞蝗般落下,穿透皮甲,带起一蓬蓬血花。
叛军的沉默被彻底打破,惊呼声、惨嚎声、军官的呵斥声瞬间响成一片。严整的阵型出现了片刻的混乱。
“攻城!给我攻城!”狄猛挥舞长槊,暴跳如雷。
更多的云梯被架起,叛军士兵如同蚂蚁般开始向上攀爬。滚烫的金汁从城头泼下,沾之即烂,凄厉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巨大的撞城车在盾牌的掩护下,开始冲击城门,发出沉闷可怕的巨响。
城头上,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落下,弓弩手一刻不停地倾泻着箭矢。民夫和辅兵拼命地将守城物资运上来,不时有人被流矢射中,惨叫着倒下。
萧彻冷静地站在箭楼之下,躲避着流矢,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战场。他不断下达着简洁的命令,调动着预备队,填补岌岌可危的段落。
“东三段墙垛损毁,周淮,带你的人顶上去!”
“弩箭!瞄准撞城车!”
“火油!浇下去!点火!”
他的声音冰冷而稳定,像是一根定海神针,强行稳住了城头上有些慌乱的守军。
战争,瞬间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消耗阶段。
城墙之下,尸骸枕藉,鲜血染红了大地。
城墙之上,每一个人都在拼命。
萧彻的目光越过厮杀的人群,望向叛军后阵那杆巨大的“晋”字王旗。
这只是开始。
他抬起手,轻轻拂过腕间那枚玄铁指环。
冰冷的触感传来。
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信号。
或者,创造一个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