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喜庆气氛还没在京城完全散去,英哥儿的心却已经飞向了南方。薛宝钗急需的那五百匹珠光锦,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上。时间紧迫,他必须提前返回金陵主持大局。
他把这个想法跟贾兰说了。贾兰听闻英哥儿要在云麓书院备考,也很心动。那座书院名声在外,刘山长更是学问大家,若能得其指点,对即将到来的乡试大有裨益。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一同提前南下。
王熙凤虽然不舍,但也知道儿子肩上担子重。她搂着英哥儿,细细叮嘱:“路上千万小心,到了那边凡事多与你父亲商量。娘这边你不用担心,晗姐儿还小,经不起长途奔波。而且……”她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着精明的光,“你姐姐的事,娘还得在京城好好寻摸寻摸,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等你中了举,咱们底气就更足了!”
英哥儿重重点头:“娘,您放心,儿子一定用心考,绝不给姐姐丢脸!”
刘姥姥和女儿刘氏也特意找了英哥儿,刘姥姥拉着外孙板儿的手道:“让板儿依旧跟着小主子去吧。去年是哥儿心善,怜他离家久,如今他爹回来了,家里有人照应,可不能让他再耽搁了,总得奔个前程。”
板儿娘刘氏也连声应是,只盼儿子能长些本事。英哥儿见她们心意恳切,便应承下来。
出发这天,天气微寒。荣国府门口停着几辆马车,除了英哥儿和贾兰的行装,鲁工匠也带着他的家眷和几位信得过的老伙计准时到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包下了一艘宽敞结实的大客船,顺着京杭大运河,直下金陵。
船行水上,日夜兼程。英哥儿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舱房里温书,偶尔出来透透气,看看两岸逐渐染上绿意的景色。贾兰亦是手不释卷,两人有时会讨论文章,互相考校,倒也不觉旅途枯燥。
到了金陵码头,一股湿润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京城的干冷截然不同。
英哥儿深吸一口气,精神一振。他先安顿好贾兰在客栈暂歇,自己则立刻带着鲁工匠一行人赶往金陵的珠光锦工坊。
工坊里依旧是那般忙碌景象,织机咔嗒声不绝于耳。管事见小东家突然到来,又是惊讶又是恭敬。
英哥儿没时间寒暄,直接下达指令:“召集所有管事,立刻议事。另外,这位是鲁师傅,和他带来的几位老师傅,是我们工坊特地请来的技术总领,你务必安排好他们的食宿,不可怠慢。”
议事厅里,英哥儿小脸严肃,条理清晰地将任务布置下去:“从现在起,松江和金陵两处工坊,暂停其他所有订单,集中全力,赶制珠光锦。目标是三月底前,凑齐五百匹,运抵松江码头!工钱按三倍算,务必保证质量,按时完成!”
管事们面面相觑,都知道任务艰巨,但见小东家态度坚决,又是重金鞭策,纷纷领命而去。
英哥儿又转向鲁工匠,语气诚恳:“鲁师傅,松江那边万事俱备,就等您和各位老师傅过去大展身手了。我已在信中与父亲说明,他会全力支持您改进织机。这边出货任务重,我就不陪您过去了,我会安排管事护送您们去松江。”
鲁工匠连忙拱手:“小东家放心,我们定当尽力!”
他安排板儿跟着鲁工匠直接去松江府,到旺儿手下学着做事,争取日后能做个独当一面的管事。
安排完工坊事宜,英哥儿又让板儿告知父亲贾琏自己和贾兰已到金陵,要在云麓书院备考,以及母亲暂留京城的决定。
做完这一切,英哥儿才带着贾兰,一路乘车来到了清幽古朴的云麓书院。
刘山长正在书斋里抚琴,见到英哥儿,琴音一顿,眉头微挑:“不是说要过了正月才来?”
英哥儿恭敬行礼:“山长,学生在家中心有挂碍,无法静心,特提前回来,想在山长座下潜心读书,准备乡试。”他又引荐了堂兄贾兰。
贾兰也连忙上前行礼,自报家门,态度谦恭。
刘山长打量了贾兰一番,见他举止沉稳,目光清正,微微颔首。他随手拿起英哥儿呈上的厚厚一叠功课,翻看起来。起初面色平静,越看眼神越亮,看到后面,甚至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
英哥儿的文章,不仅字迹工整,更是见解深刻,引经据典,结合实务的分析更是鞭辟入里,完全不像个十岁孩童的手笔,便是许多备考多年的老童生也未必有此功力。
他放下功课,不动声色,又考校了英哥儿几句经义。英哥儿对答如流,理解透彻。
“嗯,还算没有荒废。”刘山长压下心中的惊讶,脸上依旧严肃,“既然来了,就收收心。贾兰的学问也尚可,老夫授课时,你可在旁听讲,其余时间,可与书院其他学子一同去大课堂听课。宿舍会给你们安排一间。”
“谢山长!”英哥儿和贾兰齐声道谢。
书院给两人安排的宿舍是一间简朴的斋舍,两张木床,一张书桌,窗外就是竹林,环境十分清幽。英哥儿和贾兰安顿下来,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学习生活。
每日天不亮,两人便起床晨读。上午跟着刘山长学习经义,下午去大课堂听其他先生讲策论、诗赋,每日抽空与贾兰互相切磋。
英哥儿惊人的学习能力和扎实的功底,让贾兰暗自咋舌。他原本以为自己苦读多年,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没想到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堂弟,在学问上竟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甚至在灵活运用和实务见解上更胜一筹。
但他性格稳重,反而更加用功,生怕被弟弟比下去。
没过几天,小表叔阿墨就跑来找英哥儿玩了。阿墨还是那副跳脱性子,见英哥儿和贾兰每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文章,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不由得吐了吐舌头:“我的天,你们这也太用功了!我看着都累!”
他这次院试又没考过,倒也并不十分沮丧,反而对英哥儿明年就要下场考乡试感到不可思议。
英哥儿的表哥王承砚也在书院。他去年已经考中了秀才,如今也在准备乡试。王承砚拉着英哥儿道:“英弟,休沐日定要回家一趟,祖父祖母和父亲都念叨你呢!”
英哥儿自然答应。
到了休沐日,英哥儿告假下山,去了外祖王家。王子腾和老王氏见到外孙,欢喜得合不拢嘴,拉着他问长问短,尤其关心他的学业,勉励他一定要努力,争取在乡试中一鸣惊人。
饭后,王仁将英哥儿叫到书房,仔细询问了用一千匹珠光锦换海船的事情。他听完英哥儿的全盘计划,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四射:“好小子!有魄力!有眼光!这海贸若是做成了,可是天大的利润!你放心,若是你那边珠光锦生产赶不及,舅舅这边的份额你先拿去应急!”
英哥儿心中感动,连忙道谢。
王仁摆摆手,凑近低声道:“不过,舅舅也有个条件。那跨洋商船若是真到手了,第一次去荷兰、葡萄牙探路,你得让舅舅派几个人跟着!咱们也好好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光景!”
“这是自然!”英哥儿一口答应,“正需要舅舅这样有经验的人帮衬呢!”
在王家热闹了半天,英哥儿婉拒了留宿,趁着天色尚早,又回到了书院那间安静的斋舍。
书院的生活枯燥而充实。刘山长对英哥儿的要求愈发严格,布置的功课量远超旁人,讲解经义时也常常引申开去,考验他的思辨能力。
英哥儿如同海绵吸水般汲取着知识,他并不知道,在刘山长心中,早已将他视为明年乡试夺魁的热门人选,只是怕他年少骄矜,才故意不动声色,更加严厉地打磨他。
这日,刘山长布置了一篇策论,题目是《论漕运利弊与海运之可能》。这题目涉及实务,颇为新颖。英哥儿想起在松江的见闻,想起父亲督造的港口,想起各国洋商的市侩,心中有许多话想说。
他埋头书案,引经据典的同时,结合自己在松江所见所感,将漕运积弊,海运优势,开放松江港口可能遇到的困难及初步应对之策,写得条理清晰,论证扎实,直到深夜才搁笔。
第二天交功课时,英哥儿像往常一样,将文章恭敬地放在刘山长书案那摞功课的最上面。
刘山长拿起,先是快速浏览,随即目光凝住,手指在某个论点上轻轻敲了敲,又翻回前面仔细看了一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角细微的纹路似乎舒展了些,然后将那篇文章单独抽出来,放在了手边。
下午,贾兰来找英哥儿讨论诗赋,恰好在书斋外碰到刘山长送德高望重的陈老夫子出来。
陈夫子手里正拿着英哥儿那篇《论漕运》的文章,边走边对刘山长感叹:“后生可畏啊!此文不仅经义纯熟,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份眼界和务实精神,对海运风险的预判和漕运吏治的剖析,直指要害,非深谙世事者不能为也。刘兄,这是哪位高足的大作?莫非是那位新来的贾兰?”
刘山长捋须,淡淡道:“非也,是那个年纪最小的,贾英。”
陈夫子愕然,差点绊到门槛:“贾英?就是那个才满十岁的娃娃?这……这文章气度,老夫还以为是哪位沉淀多年的老秀才所作!了不得,了不得!”
他们的对话隐隐约约传进斋舍,英哥儿正低头修改自己的文章,并未留意窗外。贾兰却听得真切,他心中巨震,看向屋内那个专心致志的堂弟,眼神复杂。他自认文章做得也不差,但自问绝无这般深刻的见识。
贾兰默默走进屋,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自己刚写好的一篇策论悄悄揉成了一团,塞进了袖子里。
英哥儿抬头看见他,招呼道:“兰哥哥,你回来了?”
贾兰定了定神,走过去,心中那点微妙的挫败感化为了佩服。这个弟弟,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文章在别人眼中引起了怎样的波澜。
刘山长将英哥儿的进步看在眼里。他批阅英哥儿的功课时,红圈越来越多,评语却依旧简洁而犀利,从不轻易夸赞。有时英哥儿自觉写得不错的地方,反而会被他挑出毛病,要求重写。英哥儿也从不气馁,只觉得山长要求高,自己还差得远,于是更加发奋。
一次,英哥儿交上一篇自认为花了极大心血的诗赋。刘山长看完,沉默良久,就在英哥儿内心忐忑时,山长却将文稿轻轻放下,说了句:“尚可。回去将《昭明文选》中江淹的《别赋》再抄读三遍,体会其中气韵。”
英哥儿恭敬应下,回去后果然认真抄读。他不知道,他离开后,刘山长独自在书斋里,又将那篇诗赋拿起看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激赏,低声自语:“灵秀已具,格局初成……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能让他飘起来……”
贾兰将刘山长的苦心和高看看得分明,他心中为英哥儿高兴,也愈发自省。他不再将英哥儿仅仅看作需要照顾的堂弟,而是视为在学问道路上可以并肩前行、甚至需要努力追赶的同伴。两人相互切磋讨论,学问都进步神速。
夜深人静时,英哥儿偶尔会放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腕,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星辰闪烁,仿佛姐姐巧姐儿温柔的眼睛。他想起离京前母亲的期盼,想起肩上的重任,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埋头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