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的手还按在泥土里，掌心残留着地气的微温。那团黑影贴着山道移动，形状歪斜，像一块被风吹动的破布。他想站起来，腿却发软，只能靠手臂撑着地面。
楚绾站在他身侧，手已经搭上剑柄。她没说话，但肩膀绷得很紧。阿蛮从石头上跳下来，耳朵竖起，鼻子轻轻抽动。老姜头拄着拐杖走近，低声说：“别靠太前。”
黑影没有攻击，也没有靠近，只是在山道拐角处停了几息，然后缓缓散开，像是雾气蒸发一样消失了。
齐昭收回手，擦了把额头的汗。他的明心眼还在开着，视野里一片模糊，刚才那一战耗得太多，现在看什么都带着重影。但他还是看到了——那团东西散去时，留下一丝极淡的波动，和记忆吞噬者用过的气息很像。
“不是新的敌人。”他说，“是残余的东西。”
楚绾点头：“但它往镇子方向去了。”
几人不再多话，慢慢朝青崖镇走。路上齐昭扶着路边的树喘了两口气，阿蛮走在后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老姜头从药囊里摸出一颗丸药塞进嘴里，脸色不太好看。
天快亮了，镇口的石板路湿漉漉的。几个村民站在药铺门前，站成一圈，没人说话。有个孩子抱着母亲的腿，小声问：“娘，我们来这儿干啥？”
女人愣了一下，摇头：“我忘了。”
齐昭脚步一顿。
楚绾皱眉：“不对劲。”
他们走近时，人群转过头来。有人认出是齐昭，张了张嘴，却没叫出名字。一个老头反复搓着手里的草帽，嘴里念叨：“赶集……今天该赶集吧？”旁边人提醒他昨天刚赶过，他还是不信。
老姜头立刻从药铺拿出安神香点燃，插在门口的香炉里。烟味飘出来，人群安静了些，但眼神依旧空。
“这不是普通的失神。”老姜头低声说，“是魂被什么东西扰了。”
齐昭靠着门框站稳，闭眼再睁，明心眼重新开启。这一次他不敢久看，只扫了一圈。
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几个黑色的小点，在缓慢游动。它们不像记忆丝线那样清晰，也不发光，反而像虫子一样钻来钻去。每当一个小点经过某个位置，那人的眼神就会晃一下，像是突然想不起什么。
“找到了。”齐昭声音有点哑，“他们脑子里有东西。”
阿蛮凑过来：“啥东西？”
“黑色的光点。”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很小，会动。碰到哪块地方，记忆就断一次。”
楚绾盯着那些村民，指尖泛起冷光：“你能看清来源吗？”
“看不清。”齐昭摇头，“它不像是外来的攻击，倒像是……早就在这儿了。”
老姜头一拍桌子：“那就查！从谁最先发病开始查！”
四人进了药铺内堂。齐昭坐在柜台后，手里捏着一只空玉瓶。他刚才试着用指尖引出一个光点，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从一个孩子脑中逼出来，封进了瓶子。现在瓶子里那个黑点还在动，贴着内壁爬行。
“这东西不吃人，也不吸灵力。”齐昭说，“它只碰记忆。”
楚绾坐在对面，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星核派之前是直接抽取记忆，现在改成这种慢性的侵蚀？”
“可能更隐蔽。”老姜头接过玉瓶看了看，“让人不知不觉就丢了自己。”
阿蛮蹲在窗台上，耳朵抖了抖：“我闻到过这种味道。昨晚那团黑影散掉的时候，有一丝差不多的气息。”
“那就是关联上了。”齐昭抬头，“它们不是冲我们来的，是冲镇子来的。”
楚绾忽然问：“你刚才说，这东西像种子？”
“嗯。”齐昭点头，“它不动手抢，也不暴露，就在人脑子里待着，等时间到了，说不定能控制人也说不定。”
屋里静了一会儿。
老姜头起身走到柜子前，翻出一本旧册子：“最近三天，有十七个人来问过‘我是不是来拿药的’，其中有五个重复来了两次。还有四个老人记错了亲人的名字。”
他翻开一页，指着一条记录：“这个王婆，昨天下午来抓安神散，抓完走出去又回来，问我‘刚才我拿了啥’。”
齐昭盯着那本册子：“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前天晚上开始。”老姜头合上册子，“就是你们在五岳之心动手的那晚。”
楚绾眼神一沉：“同步的。”
“他们趁我们不在，把东西种下来了。”齐昭握紧了玉瓶，“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整个镇子慢慢变成空壳。”
阿蛮跳下窗台：“那现在怎么办？挖出来？”
“不能硬来。”齐昭摇头，“这些光点和脑子连在一起，强行剥离会伤神。而且全镇这么多人，谁知道有多少已经被种下了。”
楚绾站起身：“我试试用剑意扫描全镇，看看有没有聚集点。”
她走出药铺，站在院子里，双手按在剑鞘上。冷蓝星力缓缓溢出，沿着地面扩散。可不到十息，她就收了手。
“不行。”她说，“这东西太细，星力扫不到。”
阿蛮也试了试，鼻子抽了半天，最后摇头：“气味太淡，追不了。”
齐昭看着玉瓶里的黑点，忽然想到什么：“它怕什么？刚才我用明心眼逼它出来的时候，它动得特别快，像是……躲什么。”
“你是说，它怕光？”老姜头问。
“不是普通的光。”齐昭低头，“是那种……人心里的光。”
他想起昨夜汇聚的金光，想起那些油灯、灯笼、萤火瓶。那些光不是谁放出来的，是活着的人自己点的。
“它不怕力量，不怕法术。”齐昭说，“它怕记得清楚的人。”
楚绾看着他：“所以只要心里明白，它就藏不住？”
“应该是。”齐昭点头，“但它挑的都是普通人，平时不注意这些的。”
屋里又沉默了。
外面的香烧完了，人群开始躁动。有个女人突然喊：“我想起来了！我是来取咳嗽药的！”可过了几秒，她又摇头：“不对……我儿子才该取药……我儿子……叫啥来着？”
老姜头叹了口气：“药香压不住了。”
齐昭把玉瓶放进怀里，站起身：“得让大家醒过来。不是靠药，是靠他们自己记得的事。”
“怎么让他们想起来？”阿蛮问。
“告诉他们。”齐昭说，“一个人一个人地告诉他们，你是谁，你来这儿干啥，你家里有谁等着你回去。”
楚绾看着他：“你要一个个问？全镇几百人？”
“不然呢？”齐昭笑了笑，“我又不会飞。”
他推开门走出去，走到第一个村民面前，轻声说：“李叔，你是来拿风湿膏的，你家牛棚漏雨，膝盖疼得睡不着觉，对吧？”
那人眨了眨眼，眉头慢慢松开：“对……是这样。”
他又走到下一个女人面前：“张婶，你女儿发烧了，你来抓退热汤，上次你带她来，她还偷吃了我的蜜饯。”
女人愣住，忽然红了眼：“我想起来了……我闺女最爱吃甜的。”
一个接一个，齐昭说着他知道的事。有些人笑了，有些人哭了，有些人拍着脑袋说“怎么就忘了呢”。
楚绾站在门口，看着他弯腰跟一个孩子说话，声音很轻。她看见那个孩子的头顶，黑色光点微微颤动，然后缩到了角落。
阿蛮跳上屋顶，望着镇外林地。她的耳朵忽然抖了一下。
“有动静。”她低声说。
老姜头在柜后拿起药碾，慢慢擦着。
齐昭还在说话。
“王伯，你孙女昨天穿的是红裙子，你在村口槐树下给她扎的辫子，你还说今年桃子结得多，要送我一筐。”
老人猛地抬头：“我想起来了！我孙女叫招娣！”
他话音落下时，齐昭感觉怀里的玉瓶震了一下。
他掏出来一看，瓶壁上多了道裂痕。
瓶中的黑点，正贴在裂缝边，拼命往外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