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领着一个满脸横肉、左眼角有道刀疤的壮汉走了回来。
刀疤壮汉腰里别着把明晃晃的砍刀,走路虎虎生风。
他在林昭对面坐下,也不客气,伸手就去抓桌上的银子。
林昭没拦。
刀疤壮汉拿起一锭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牙印深深陷进去。
成色极好。
他眼里闪过贪婪,把银子扔回桌上。
“两千石?”
“对。”林昭点头。
“三两一石,六千两银子。这是定金,货到付清。”
刀疤壮汉盯着林昭看了半晌。
“跟我走。”
他站起身,也不等林昭回应,转身就往码头深处走。
黄牙男人冲林昭挤眉弄眼,“爷,咱们三哥发话了,这生意成了!”
林昭收起折扇,起身跟上。
许之一、宋濂、秦铮三人紧随其后。
一行人穿过拥挤的码头。
越往里走,人越少。
最后,刀疤壮汉带着他们拐进了一片芦苇荡。
这里偏僻得很。
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脚下是泥泞的小路,踩一脚就陷进去半个脚掌。
空气里弥漫着腐烂水草的臭味。
走了约莫一刻钟。
前方豁然开朗。
一片开阔的水域出现在眼前。
水面平静,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
岸边停着七八艘小船。
船身吃水很深,船舷几乎贴着水面。
“就是这儿了。”
刀疤壮汉停下脚步,指着那些小船。
“爷要的货,都在船上。”
林昭走到岸边,蹲下身子。
他伸手撩起水面的浮萍,指尖在水里轻轻搅动。
水很浅。
但船吃水却很深。
他抬头看向那些小船。
船舷几乎贴着水面,按理说应该装得满满当当。
可船身在微风中晃动的频率,却比满载时要快。
林昭的目光落在岸边的淤泥上。
泥里有拖拽的痕迹,很新,像是刚用过的渔网留下的。
他站起身,视线扫过水面。
鉴微,启。
下一刻,水下的景象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那是一张巨大的网。
网眼极细,横跨水底,足足有十几丈长,七八丈宽。
网上密密麻麻,全是粮食。
这些粮食被网兜住,沉在水底。
而在网的四角,各有一根粗壮的木桩,深深钉进河床淤泥里。
林昭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的视线继续往上。
不远处的官船底部,船板上有一道暗门。
暗门此刻半开着,粮食正从里面缓缓漏出,顺着水流飘向那张大网。
原来如此。
官船底部被做了手脚。
船底加厚,设有夹层暗仓。
行驶途中,暗门打开,粮食“不小心”漏进水里。
账面上记作“水耗”。
实际上,这些粮食全被水下的大网接住。
等船队过去,这些人再来收网,把粮食捞上来。
晾干,重新装袋。
转手一卖,便是白花花的银子。
完美的闭环。
天衣无缝。
“好手段。”
林昭收回视线,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转头看向许之一。
许之一此刻正蹲在岸边,盯着水面,半晌没动。
“看出来了?”林昭问。
许之一的手抖了一下。
“畜生……”
他低声骂了一句。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截木炭笔,在地上飞快地画着什么。
线条凌乱,但轮廓清晰。
那是一艘船的剖面图。
船底夹层,暗门机关,水下大网,一一标注。
画完,许之一抬起头。
他那双总是睡不醒的眼睛里,此刻爆出狂热。
“巧夺天工。”
他咬牙切齿地说。
“这他娘的是巧夺天工的无耻设计!”
“船底夹层,用的是双层船板,中间填充桐油灰,既防水又隔音。”
“暗门机关,设在吃水线以下,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水下大网,用的是三股麻绳编织,网眼大小刚好能兜住粮食,又不至于被水流冲走。”
“这他娘的得多少工匠,花多少心思,才能设计出来?!”
许之一越说越激动。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那些小船。
“我要画下来!”
“我要把这玩意儿画下来,当证据!”
“将来这帮王八蛋上了刑场,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他们是怎么把聪明才智用在这种地方的!”
宋濂站在旁边,脸色铁青。
他死死攥着怀里的《大晋律》,指节发白。
“畜生。”
他一字一顿。
“简直是畜生。”
秦铮没说话。
他只是盯着那些小船,手搭在刀柄上,身子微微下沉。
刀疤壮汉站在一旁,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
那个抱着算盘的瘦子,正蹲在地上画图,嘴里念念有词。
那个穿儒衫的,脸色铁青,拳头攥得死紧。
还有那个戴斗笠的,手一直搭在刀柄上,身子微微下沉,像头随时会扑出来的狼。
刀疤壮汉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对劲。
这几个人,不像是来买粮的。
他上前一步,挡在林昭面前。
“几位爷,看够了没?”
林昭收敛笑容,转身面对他。
“看够了,咱们谈谈价钱。”
“两千石,六千两银子,我全要了。”
“什么时候能交货?”
刀疤壮汉没接话。
他盯着林昭,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昭挑眉,“养猪的。”
“放屁。”
刀疤壮汉冷笑一声。
“养猪的能有这么多银子?”
“养猪的能一眼看出咱们这套路?”
他指着秦铮腰间的刀。
“还有那把刀。”
“工部特制的厚背雁翎刀,只有朝廷的人才能配。”
“你们到底是谁?”
话音落下。
芦苇荡四周,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一群手持鱼叉的壮汉从芦苇丛里钻了出来。
足足二十来个。
将林昭四人团团围住。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宋濂的手按在了怀里的《大晋律》上,手心全是汗。
秦铮手搭刀柄,身子微微下沉,随时准备出手。
许之一缩在宋濂身后,嘴里嘀嘀咕咕:“完了完了,要死了……”
林昭站在原地。
他没动。
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踩盘子的?”
刀疤壮汉逼近一步。
“还是黑吃黑?”
林昭笑了。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刀疤壮汉。
“都不是。”
话音未落。
秦铮动了。
他的身影如鬼魅般闪到黄牙男人身后,一只手扣住对方的肩膀,另一只手的刀背抵在他脖颈上。
黄牙男人惨叫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林昭拍了拍手。
“我只是来做生意的。”
他的声音很轻。
但那股子从容不迫的气势,压得周围的壮汉齐齐后退半步。
“不过……”
林昭话锋一转。
“你们老大是叫朱阎王吧?”
刀疤壮汉脸色一变。
“你怎么知道?”
“猜的。”
林昭松开黄牙男人,拍了拍手。
“通州码头这么大的买卖,没点真本事的人吃不下。”
“你们这套路,设计精巧,执行严密,没有十年八年的经营,做不到这个地步。”
“在通州,能做到这一步的,除了朱阎王,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他顿了顿。
“带我去见他。”
“这笔生意太大,你吃不下。”
刀疤壮汉盯着林昭,眼神闪烁不定。
半晌。
他挥了挥手。
“让开。”
周围的壮汉犹豫着让出一条路。
刀疤壮汉转身,冷冷地说:
“跟我走。”
“敢耍花样,你们四个,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芦苇荡。”
林昭整理了一下衣袖。
“放心。”
“我最讲信用。”
他迈步跟上。
宋濂、许之一、秦铮三人对视一眼,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