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通州码头。
喧嚣如潮水般涌来。
号子声、咒骂声、鞭子抽在皮肉上的脆响、车轮碾过石板的轰鸣。
空气里汗水馊了的酸气,混着陈年谷物发霉的腐臭。
林昭站在码头入口的牌坊下,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
视线扫过,鉴微开启。
左前方那个监工,右手三角肌隆起,但左腿微跛,重心不稳。
右侧那艘刚靠岸的漕船,船身吃水线在满载刻度,但船体随着微波晃动的频率太快。
那船是空的。
或者说,下面装的不是粮食,是轻飘飘的稻草。
“少爷,这地方……比我想象的还乱。”
宋濂紧了紧背上的书箱,脸色发白。
他看见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老苦力,背着两百斤的粮包,每走一步,膝盖骨都在打颤。
“乱才好。”
林昭迈步混入人群,脚步轻快得像是个来踏青的公子哥。
“水混了,才好摸鱼。”
四人穿行在拥挤的人流中。
秦铮走在最后,头顶的斗笠压得极低。
他压低了斗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护院。
但那双眼睛太冷。
路过的苦力瞥见一眼,就会不自觉地绕开。
许之一没看人,他盯着河面,手里的算盘珠子偶尔拨动一下。
“不对。”
许之一停下脚步,蹲在满是污泥的河岸边。
他捡起一根枯树枝,在地上飞快地画着什么。
“那艘挂着兵部旗号的运粮船,长十丈,宽两丈二。”
他指着河心正缓缓靠岸的一艘巨舰。
“按大晋营造法式,这种福船满载五千石,吃水深度应是一丈二尺。”
“可现在目测吃水一丈二尺五。”
“多了五寸。”
许之一抬起头,那双总是睡不醒的眼睛里爆出一团精光。
“要么船底挂了东西,要么……船底板被加厚了。”
“加厚船底?”
宋濂不解。
“夹层。”林昭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船底加厚,就能在下面的暗仓里藏私货,或者……把官粮漏进水里。”
正说着。
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啊——!”
一个背粮的苦力脚下一滑,粮包摔在地上。
哗啦。
麻袋口松了。
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混进了黑乎乎的泥水里。
“你个杀才!糟蹋粮食!”
一名满脸横肉的监工冲上来,手里的皮鞭雨点般落下。
啪!
啪!
每一鞭下去,那苦力背上就多一道血痕,皮肉翻卷。
“爷!爷饶命!小的不是故意的……”
苦力蜷缩在泥水里,死死护着头,惨叫声凄厉。
周围的苦力们麻木地看着。
没人敢停下脚步,甚至没人敢多看一眼。
宋濂的拳头攥紧了。
指节发白。
他死死咬着牙,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张总是挂着温吞笑容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抬起脚,又死死钉在原地。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宋濂回头,对上了秦铮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
秦铮摇了摇头。
没说话。
只是眼神往前面指了指。
林昭根本没回头。
他甚至没有在那场暴行前停留半秒钟。
他径直走向了码头角落里的一处茶摊。
“坐。”
林昭撩起长衫下摆,坐在那张油腻腻的长条凳上。
宋濂身子僵硬。
他看着那个还在被抽打的苦力,又看看一脸淡然的林昭。
最终,他咬着牙,坐了下来。
只是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直在抖。
“老板,来壶茶。”林昭把折扇往桌上一搁。
“好嘞!客官您稍候!”
茶摊老板提着个大铜壶过来,眼睛在四人身上转了一圈。
“几位爷面生啊,不像是来扛活的。”
林昭笑了笑。
他伸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
他拿着银子,在脏兮兮的桌面上轻轻一磕。
叮。
清脆的声响,在嘈杂的码头上显得格外刺耳。
老板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周围几桌正在喝茶歇脚的汉子,动作齐齐一顿。
林昭像是毫无察觉。
他把银子在手里抛了抛。
“是不扛活。”
“我是来收货的。”
老板抹布擦桌子的手慢了下来,“收货?这码头上全是官粮,客官想收什么?”
林昭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
“陈粮。”
“发霉的、泡水的、耗子吃剩下的……只要便宜,我都要。”
老板的手停了一下,他深深看了林昭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精明。
“客官这生意,做得偏门啊。”
“家里养了几千头猪,这年头,猪比人金贵。”
林昭随口扯了个谎,脸上挂着那种唯利是图的笑容。
“听说通州码头损耗大,这水底下漏掉的粮食多。”
“我想着,能不能捞点便宜货,回去喂猪。”
说完,他又摸出一锭银子。
两锭银子并在桌上。
十两。
这就不是小数目了。
茶摊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
几个原本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闲汉,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站起身。
林昭端起缺了口的茶碗,抿了一口茶汤。
他在等。
鱼饵撒下去了。
就看这水里的王八,咬不咬钩。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一个穿着灰色短打、尖嘴猴腮的男人凑了过来。
这人走路没声,脚后跟不着地。
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活像只成精的大耗子。
他没直接坐下。
而是先绕着茶摊转了一圈。
目光在秦铮背后的刀上停了一瞬,又看了看宋濂的书箱。
最后,他停在林昭对面,呲着一口黄牙笑了。
“这位爷,想买水底下的货?”
林昭放下茶碗。
“你有?”
黄牙男人嘿嘿一笑,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长凳上。
伸手就要去抓桌上的银子。
啪。
折扇展开,压在了银子上。
林昭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规矩我懂。”
“先看货,后给钱。”
黄牙男人的手僵在半空。
他也不恼,缩回手搓了搓下巴上的几根稀疏胡须。
“爷是个行家。”
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
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混着口臭扑面而来。
“这码头上,官面上的货那是给皇上吃的,动不得。”
“但若是爷不嫌弃那是水耗……”
黄牙男人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三成新的陈米,虽说有点霉味,但喂猪那是糟践了,洗洗还能给人吃。”
“只要这个数。”
林昭挑眉,“三百文一石?”
“嘿,爷您说笑呢。”黄牙男人怪笑一声。
“三两银子一石。这可是良心价,外头粮铺里都卖到八两了。”
宋濂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
三两银子买发霉的陈米?
这简直是抢钱!
而且这所谓的水耗,分明就是从官仓里偷出来的!
他刚想开口,桌子底下的脚被许之一狠狠踩了一下。
林昭脸上笑容不变。
他收起折扇,把桌上的两锭银子往前一推。
“三两就三两。”
“不过我要的量大。”
林昭盯着黄牙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顿。
“两千石。”
“你吃得下吗?”
黄牙男人愣住了。
两千石?
他脑子里飞快地算着账。
这一笔要是做成了,自己能分多少?
一百两?
两百两?
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此刻死死盯着林昭,像是盯着一座金山。
但他很快警觉起来。
“两千石……这可不是小数目。爷,您这银子……”
林昭笑了。
他拍了拍手。
秦铮上前一步,把一直背着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往桌上一放。
咚!
桌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包裹散开一角。
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银锭子。
足足几百两。
周围瞬间安静了。
就连那个独眼龙老板,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几百两银子,摆在通州码头这种地方,就是一块血淋淋的肉,扔进了饿狼群里。
“这是定金。”
林昭看着黄牙男人,语气轻描淡写。
“剩下的,货到付清。”
“怎么样?这笔买卖,敢不敢接?”
黄牙男人死死盯着那堆银子。
喉结剧烈滚动。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珠子转了几圈。
这么大一笔买卖,会不会有诈?
可那些银子就摆在眼前,白花花的,晃得他眼晕。
管他呢!
富贵险中求!
“接!”
“怎么不敢接!”
他猛地站起身,冲着林昭一抱拳。
“爷,您稍候。”
“小的这就去喊我们当家的。”
“这通州码头上,就没有我们水耗子捞不上来的粮!”
说完,黄牙男人转身钻进人群,跑得比兔子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