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楼雅间内的那场对弈,以及林昭院中那番杀人诛心的阳谋,其后续影响比最烈的酒还要后劲十足。
苏文沉默了下来。
这位素以笑面虎闻名的苏家大管事,在书房内一坐就是三日,茶水换了一轮又一轮,他却始终盯着那张被捏碎的汝窑茶盏,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他送出的试探,只换回了那个九岁孩童一声轻描淡写的警告。
这警告比任何刀剑都来得锋利,让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孩童,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第四日清晨,苏文终于站起身来,唤来心腹,低声吩咐。
“去查,查清楚那个林昭的底细,他的家人,他的师承,他的一切。
我倒要看看,这个九岁的孩子,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苏文暂时偃旗息鼓,吴县上游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乡绅们,自然也成了缩头乌龟。
没了阻碍,在吴清源的全力支持和百姓高涨的热情下,连环井渠的工程进展神速。
不过十余日,一条条支渠如蛛网般铺开,清澈的河水绕过私家园林的堤坝,重新滋润着下游龟裂的土地。
吴县,活了过来。
而林昭,却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井渠工程步入正轨的第二天,他便找到了吴清源。
“吴大人,水利之事已成定局,百姓生计有了着落,但想要真正富足,还需另辟蹊径。”
吴清源此刻对林昭已是言听计从,闻言立刻躬身请教:“还请林公子示下。”
林昭微微一笑。
“我欲改良织机,提升织造效率,此事若成,吴县乃至整个江南的布匹产量都将倍增,于国于民,皆是大利。”
“我希望大人能以县衙的名义,再张贴一张榜文。”
“就说,有荆州府试案首,九岁神童林昭,不忍百姓辛劳,愿散尽家财,改良织机以造福万民。
现以三百两纹银,悬赏天下巧匠,共襄盛举!”
三百两!
吴清源心头猛地一跳。
这笔钱,足以让一个寻常农户之家,一跃成为富足乡绅,一辈子衣食无忧。
他看着眼前这个神情淡然的九岁孩童,只觉得对方每一步棋,都走得大气磅礴,又滴水不漏。
以造福万民为旗,占尽大义。
以三百两重金为饵,引动风雷。
“好!”吴清源压下心中的震撼,重重点头,“我这就去办!”
次日,一张盖着吴县县衙朱红大印的榜文,张贴在了城中最显眼的位置。
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整个江南道掀起了滔天巨浪!
“听说了吗?那个帮吴县百姓挖出活路的九岁神童,又要搞大动作了!”
“三百两!我的天!衙门出告示悬赏,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手笔!”
“改良织机?那可是苏家的立身之本!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
茶馆里,酒肆中,街头巷尾,无数人议论纷纷。
荆州神童,连环井渠,三百两悬赏,改良织机……每一个词,都足以引爆所有人的神经。
一时间,整个江南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小小的吴县。
无数自诩手艺不凡的工匠,或是被三百两白银晃花了眼,或是想借此机会一举成名,纷纷背上行囊,如同过江之鲫,涌向吴县。
县衙前专门设立的招募处,一连数日,都人满为患。
林昭与赵恒就坐在一旁的茶楼二楼,临窗而望,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几天下来,前来应征的工匠足有数百人,可大多都是些滥竽充数的市井混混,或是手艺平平的普通木匠。
林昭只需扫一眼他们拿出的图纸和模型,便知其中虚实,尽是些拾人牙慧、毫无新意的东西。
赵恒看着楼下闹哄哄的人群,眉头微皱。
“林昭,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这群人里,连一个像样的巧匠都找不到,更别提能改良织机的大师了。”
林昭端起茶杯,轻轻吹散浮沫,神色平静。
“我本就没指望他们。”
赵恒一愣:“那你这悬赏……”
林昭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兄,你说,若是在湖中撒网,能捞到真龙吗?”
赵恒一愣,随即若有所思:“你是说……这场悬赏,根本不是为了这些人?”
林昭没有回答,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真正的顶尖人物,要么早已被苏家那样的豪门大族重金供养,要么生性孤僻,傲骨嶙峋,绝不会为了区区三百两银子,就跑到这大庭广众之下来抛头露面。”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笃定。
“我只是要通过这场声势浩大的悬赏,把'改良织机'这四个字,传进那个人的耳朵里。只要他听到了,就一定会来。”
赵恒心中恍然,他明白了,这场轰动江南的悬赏,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将某个特定的人物,从阴影中逼出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悬赏的最后期限将至。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轰动的悬赏将以闹剧收场时,那个林昭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
悬赏的最后期限将至,招募处的人流渐渐稀少。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寒风裹挟着几片雪花,落在青石板上很快便化了。
几个衙役正准备收摊,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从巷道深处走了出来。
他衣衫破旧,浑身酒气,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滚滚滚!招人结束了!哪来的酒鬼,快滚开!”一名衙役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那人却恍若未闻,一步三晃地走到桌前。当他抬起头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清明。
他的手指修长,指尖虽然沾着污垢,但指甲修剪得整齐,隐约可见常年握持工具留下的老茧。
他站在榜文前,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冷笑。
“改良织机?”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几分嘲弄,“一群蠢货。”
衙役们大怒,正要上前将他架走。
那人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随手扔在了桌上。
“啪嗒。”
一声轻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用竹篾编织成的小巧物件,巴掌大小,看似简陋,但其内部的结构却精妙异常。
几根细竹篾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互相咬合、牵引,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机关。
在场剩下的几个工匠,只是看了一眼,便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眼睛再也挪不开了。
这东西……这结构……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它虽然只是个粗糙的模型,但其中蕴含的巧思和技艺,却足以让任何一个内行感到头皮发麻!
“这……这是……”一个老木匠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去触碰,却又不敢。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都退下。”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着锦袍的九岁孩童,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一个神情冷峻的少年。
正是林昭。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竹篾机括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东西的结构极为巧妙,虽然只是个粗糙的模型,但其中蕴含的构思,却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穿越者都感到震撼。
他等的人,来了!
林昭屏退左右,亲自走到那满身酒气的落魄老者面前。
他站在那个老者面前,鼻尖传来刺鼻的酸臭味,让他本能地皱了皱眉。
但很快,他便压下了这丝不适,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对着这个落魄的酒鬼,深深作了一揖。
“晚生林昭,恭候先生多时了。”
此言一出,周围的衙役和工匠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