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楼一别,不过半日,苏文的诚意便已送到。
一辆寻常马车停在林昭租住的院外,几个苏府仆役抬着描金漆盒鱼贯而入。
为首的管事满脸堆笑,对迎出来的张德才拱手道:“我家大管事说了,林公子乃当世奇才,前途不可限量。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林公子赏脸收下。”
张德才接过话茬,客气地将人引入院中。
几个漆盒依次打开,最上面是三套装帧精美的古籍,其中一本竟是失传已久的《墨子兵法残卷》,纸页虽泛黄却保存完好,墨香中透着岁月的沉淀。
张德才眼睛一亮,这种孤本,在市面上有价无市!
古籍之下,静静躺着一张描金边的银票,上书伍佰两三个大字,落款赫然是江南第一钱庄通宝号。
“好家伙!”张德才倒吸一口凉气。
“苏大管事太客气了!快,里面请,我去通报我家公子!”
赵恒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他看着那些礼物,又看了看满脸堆笑的苏府仆役,总觉得这背后透着古怪。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
就在这时,那苏府管事又拍了拍手,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眉清目秀的小厮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我家大管事说了,林公子身边缺个伺候笔墨的伶俐人。
这孩子叫苏安,自小在府里长大,读过几年书,手脚也勤快,就送来给林公子使唤。”
张德才越看越满意。长得机灵,又识文断字,这苏家出手果然阔绰。
赵恒的脸色却更加警惕,他向前半步,挡在门口,目光如刀,在那名叫苏安的小厮身上扫过。
小厮被他看得浑身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恭顺的模样,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林昭……”赵恒压低声音,带着警告。
林昭却只是微微一笑,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在那些礼物上停留片刻,随即落在了那个低着头的小厮身上。
林昭悄然开启鉴微,视野中的世界变得无比清晰。
小厮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腹有细微的茧痕,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一个普通仆役,不该有这样的痕迹。
他的衣袖虽然整洁,但袖口处有几处针脚极细的缝补,手法娴熟却透着拮据,这与苏府自小长大的说法不符。
最关键的是,当张德才提到银票时,小厮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神中闪过一丝急切,但随即又被压抑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挣扎,那是有所求、有所惧的眼神。
林昭心中已有了判断。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奸细,而是一个被逼无奈、心中有牵挂的棋子。
“苏管事厚爱,晚生心领了。”林昭的声音清朗,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他对着苏府的仆人微微颔首,“这些古籍,晚生却之不恭。但这银票,还请带回。至于这位小哥……”
他顿了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这小厮,我却不能收。”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张德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解地看着林昭。那苏府管事也是一愣,连忙道:
“林公子,这……这孩子很懂事的,是不是哪里不合您的心意?”
赵恒也有些意外,他以为林昭会找个借口打发掉,没想到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林昭没有回答,而是缓步走到了那个名叫苏安的小厮面前。
“你叫苏安?”林昭的声音很温和。
小厮身子一颤,点了点头,不敢说话。
“家中还有何人?”林昭又问。
小厮心中一紧,立刻按照苏文教好的话术,挤出几分悲戚,低声道:
“回公子,小的……小的是个孤儿,自小在苏府长大,蒙管事收留,才活到今日。”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
赵恒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他总觉得这套说辞太过天衣无缝,反而显得虚假。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林昭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柄重锤,敲在了苏安的心上。
“你撒谎。”林昭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
苏安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
只见林昭正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的秘密。
“你不是孤儿,”林昭继续道,“你衣袖上这处缝补的针脚,我见过。
城南安仁巷里有个专门帮人缝补衣物的老妇人,手艺极好,针脚细密,与你这处一模一样。
你手上有握笔的茧,说明读过书,但你的鞋底却磨得厉害,说明你常常奔波。
一个在苏府长大的仆役,不会有这样的痕迹。”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温和:“你是为了家中病重的亲人,才答应苏大管事来做这件事的,对不对?”
这几句话,像一柄柄利刃,精准地刺进苏安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
苏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些事,除了他和母亲,从未对第三人提起过。
这个九岁的孩子,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苏府内部有人泄密?
还是……他真的能看穿人心?
苏安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林昭面前,浑身抖如筛糠。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德才和那几个苏府仆役,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脸上的表情如同见了鬼。
赵恒更是心神剧震!他知道林昭有过人之处,却万万没想到,竟能神算到了如此地步!
林昭没有理会众人的惊骇,也没有去揭穿苏安是奸细的身份。
他只是弯下腰,从那漆盒里,将那张五百两的银票拿了出来,轻轻塞进了抖个不停的苏安手里。
“令堂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不是让你来做这种掉脑袋的危险事情的。”
林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也带着一丝警告。
“这五百两银子,你拿着,回去给你母亲治病,剩下的,置办几亩薄田,找个正当营生,好好活下去吧。”
他拍了拍苏安的肩膀,站直了身子,目光转向早已面无人色的苏府管事。
“回去告诉苏大管事,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这等手段,以后,不必再用了。”
一番话说完,他转身回屋,再也没有看那群呆若木鸡的人一眼。
这一手阳谋,看得赵恒目瞪口呆,心中翻江倒海。
何为杀人诛心?
这便是!
不揭穿,不惩罚,反而施以援手。
既彰显了自己神乎其技、洞察天机的能力,又展现了收买人心的仁义之风,更是把一个滚烫的警告,连同那个被吓破了胆的小厮,一并退了回去!
苏文收到这个消息,会是何等表情?
他只会觉得,自己的一切阴谋诡计,在对方面前都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被看得一清二楚!
……
半个时辰后。
苏州,苏府。
一间雅致的书房内,苏文正悠闲地品着新到的雨前龙井,脸上挂着智珠在握的笑容。
在他看来,那个叫林昭的九岁神童,已经是他网中的鱼,只待慢慢收紧便是。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撞开,派去送礼的管事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
“大……大管事!不好了!”
苏文眉头一皱,不悦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那个林昭!他……他……”
管事结结巴巴,将院中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林昭通过观察细节推断出苏安的身世时,苏文端起茶盏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保持着微笑,但那笑容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僵硬而不自然。
当听到林昭最后那句但这等手段,以后,不必再用了的传话时,苏文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尖泛白。
“咔”的一声脆响,那只汝窑茶盏,在他掌中裂开一道细密的纹路。
他低头看着掌中的裂痕,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茶水顺着裂纹缓缓渗出,滴落在名贵的紫檀木桌案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自以为布下天罗地网,却不料,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对方看了个通透!
他不是在与一个九岁的孩童博弈,他是在与一个能洞悉万物的……怪物对弈!
苏文瘫坐在太师椅上,许久没有说话。他盯着掌中碎裂的茶盏,喃喃自语:“九岁……九岁啊……”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那是对未知的忌惮,也是对失控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