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子龙没有拐弯抹角,将这两天与工业局和王德发谈判的经过,对方“只卖不包”、开口三百万、强制接收职工以及最后不欢而散的结果,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最后,他带着歉意和无奈说道:“桂局,嫂子,不是我不愿意承包针织厂,是贵市提出的条件……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我瞿子龙做生意讲诚信、重情义,但也不能做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真是……没法子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桂亮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既有对瞿子龙遭遇的同仇敌忾,更有对市里某些人如此不顾吃相、逼走投资商的愤怒!但他只是一个市局局长,对此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客厅门外,原本细微的响动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的、低沉的呜咽和抽泣声,如同潮水般从门缝、从墙壁渗透进来。
瞿子龙知道,此刻,门外狭小的楼道里,一定又挤满了那些心怀最后一丝希望的家属们。他们听到了希望破灭的声音。没有吵闹,没有质问,只有这绝望的、习惯性的哭泣。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被忽视,被抛弃,命运如蝼蚁。
这哭声像针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既是对桂亮海,更是对门外那些看不见的耳朵说:“桂局,明天,我们就准备回云西了。”
桂亮海从愤怒和悲伤中回过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理解的笑容,用力拍着瞿子龙的大腿:“瞿总!啥也别说了!我懂!感谢!感谢你为我们这些老兄弟的家属做了这么多,费心了!是市……唉!人力不可为,您千万别愧疚!我们全局的兄弟,都记着您这份情!”
这时,门外的抽泣声中,开始夹杂起一声声哽咽的、低低的“谢谢瞿总……”、“谢谢您……”、“好人一路平安……”。这感谢,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心酸。
瞿子龙站起身,拉开房门。
果然,昏暗的楼道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男女老少,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痕,但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感激和失落。
瞿子龙目光扫过这一张张质朴而悲伤的脸,胸腔里一股热流涌动,他朗声说道:“乡亲们!大家别难过!听我说!”
瞬间,楼道里鸦雀无声,所有含泪的眼睛都聚焦在他身上,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瞿子龙清晰而有力地说道:“针织厂承包不了,没关系!我瞿子龙说话算话!帮助大家的心意不变!我回去之后,会立刻安排龙华集团旗下的连锁酒店、超市和快餐店,尽快入驻肥市,以及周边的几个县城!”
人群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疑惑的低语。“连锁酒店?”“快餐店?”“超市?”这些在80年代中期对于普通市民来说还很陌生的词汇,让他们既好奇又忐忑。
瞿子龙继续解释,声音充满自信:“这些都是正当红火的行业,需要大量的人手!只要店开起来,招工首选就是我们家属院!我向大家保证,只要大家愿意干,月工资最低六十块钱,干得好还能拿奖金!”
“六十块?!” 这下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悲戚!六十元!这远远超过了当时普通工人三四十元的月薪,甚至比很多机关干部的工资还高!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安静!大家安静!听瞿总说完!” 桂亮海赶紧站出来维持秩序。
待声音稍歇,瞿子龙抛出了更重磅的选项:“还有!我这里还有一条路!愿意离开本地,跟我去云西清江发展的!只要在那边安心工作,我保证月工资不低于一百元!住宿条件,至少是一家一间的套房宿舍,公司还有有食堂,比这里好得多!当然,有牵挂、想家的,每年集团至少报销两次来回探亲的路费!”
“一百块?!” “去清江?” “报销路费?”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幸福感冲击着每一个人!原本绝望的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希望驱散得无影无踪!人们激动地交头接耳,询问着细节:
“去了能干啥?”
“俺啥也不会啊?”
“那边气候能习惯不?”
瞿子龙耐心地大声回答:“放心!留在本地的,酒店需要服务员、保洁、保安!超市需要理货员、收银员!快餐店需要厨师、配餐员!不需要多高的技术,只要肯学、能干、守规矩就行!我们会有统一的培训!至于去清江的,气候比这里湿润暖和,适应几天就好了!”
希望,实实在在的希望,以一种更广阔、更现代的方式,重新降临在这个破旧的家属院里。瞿子龙用他商业上的魄力和实力,绕开了僵死的体制,为这些陷入困境的家庭,开辟了一条崭新的生路。这一刻,他不仅仅是企业家,更成了这些普通百姓眼中的希望之光。
楼道里,感激的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是充满希望的泪。瞿子龙在桂亮海和家属们千恩万谢的送别中,离开了家属院。雪花依旧飘洒,但人心,已经暖了。
回到招待所,瞿子龙终于落下一块心中的石头,终于可以好好睡一晚,以至于他还让服务员提了三个热水壶,泡了个脚。
只是,
瞿子龙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反复出现破败的针织厂车间以及家属院那些殷切而绝望的眼神。后半夜,他感觉越来越冷,蜷缩着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身上沉重暖和了许多,终于沉沉睡去。
天光微亮时,他醒来,发现除了原来的被子,身上还严严实实地加盖了三条厚毛毯。心中一暖,知道这肯定是康建军夜里悄悄给自己加上的。肥市冬夜的寒意,远胜清江。
几人洗漱完毕,走出招待所准备吃早点,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