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副局长和几个同伴的大口马牙、侃侃而谈,瞿子龙始终面带微笑,偶尔点头,适时地提出一两个关于水电容量、消防设施、仓库面积等问题,但绝口不提设备的具体价值、也丝毫不流露对当前破败状况的评价。
他沉默和无关痛痒提问的态度,反而给工业局的干部们带来了一种无形的动力。
考察在一种表面客气、内里各有算计的氛围中结束。
临上车前,瞿子龙与工业局副局长握手告别,语气诚恳:“感谢局长和各位领导的陪同,让我们对厂区有了直观的了解。情况我们基本清楚了,回去后会尽快进行详细的资产评估和方案测算,再与市里专班组具体对接。”
工业局副局长的热情送别声犹在耳边,但那笑容背后的不以为然,瞿子龙心知肚明。对方显然把他当成了一个人傻钱多、对工业一窍不通的“冤大头”投资商,连他手下林南那番“捡到宝”的蠢话,恐怕也更坐实了这种印象。
回程的车上,瞿子龙闭目沉思。
副局长和他的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语对针织厂昔日“辉煌”的极力渲染,与眼前触目惊心的破败景象形成的巨大反差,以及他们反复强调市财政困难、急于甩包袱的急切语气,都让他隐隐觉得,这次合作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复杂的意图,绝不仅仅是盘活一个僵尸企业那么简单。
他需要时间仔细盘算,评估风险与收益。
然而,对方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次日一早,市政府的通知就到了——谈判立即开始。
对方派出的主谈代表是市工业局局长,阵仗升级,显示出官方的重视。
谈判桌上,寒暄过后,
工业局局长直接抛出了方案,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瞿总,经过市里慎重研究,鉴于针织厂问题的复杂性,我们决定调整合作方式。只卖不包。由你们龙华集团出资三百万,一次性买断针织厂的全部资产,包括土地使用权、厂房和现有设备。同时,作为附加条件,新公司必须无条件接收原厂首批两百名下岗职工。”
瞿子龙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一股火气直冲脑门,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三百万?在八十年代中期的华夏,绝对是天文数字!相当于后世数亿甚至更多!而所谓的“资产”,除了那块地和破厂房框架,那些设备根本就是一堆需要贴钱清理的废铁!更离谱的是“无条件接收两百职工”,这意味着无论这些人的技能、年龄、身体状况如何,他都得照单全收,背上沉重的人员包袱!
他强压怒火,摇头道:“局长,这个条件……恕我直言,缺乏诚意。我昨天实地看过了,厂里除了地和厂房结构,基本等于一块空地,设备全是报废品,清理还要额外花费。三百万,这个价格偏离实际价值太远。
至于职工安置,我愿意优先录用,但必须建立在双向选择和技能匹配的基础上,‘无条件接收’不符合现代企业用人原则,对企业和职工本人都不负责。我的报价是:八十万,获得土地和厂房五十年使用权。职工问题,我们按需招聘,优先录用合格者,但无法承诺具体数字,更无法‘无条件’。”
工业局局长显然有备而来,立刻反驳:“瞿总,话不能这么说。那块地占地八十亩,位于市区黄金地段,未来升值潜力巨大!这个价格已经考虑到现状,很公道了。至于职工问题,这是社会稳定的大局!如果不安置好这些职工,就算你拿下厂子,他们三天两头来闹事,你的厂子能开得安稳吗?市里这也是为你长远考虑!”
这话软中带硬,近乎威胁。
瞿子龙脸色沉了下来,这是把他当冤大头和维稳工具了?他寸步不让:“赵局长,我们是来做企业,不是来做慈善,更不是来替历史包袱兜底的。八十万,是我的底线。如果市里坚持三百万和无条件接收职工,那这个项目,我们恐怕无力承接。”
谈判顿时陷入僵局。工业局局长态度强硬,表示这是市里的底线,不容商量。
最终,瞿子龙只能无奈地起身离开。他心里清楚,这离谱的要价背后,恐怕不仅仅是工业局的意思,很可能是王德发甚至更高层授意,想一举解决财政困难和职工安置两大难题。但他瞿子龙有善心,却不是任人宰割的冤大头。
中午,王德发秘书亲自到市医院邀请瞿子龙,说“瞿总,王市有请,两点,两点在王市办公室见个面。”
秘书刚走,康建军就双眼冒火,抱怨道:“老板!这简直是抢钱!三百万在清江能建十个比这好的厂了!他们这是看我们好欺负!”
一旁的林南却插话道:“康队,话不能这么说。这里毕竟是省会,消费水平、地价肯定比清江高。针织厂那位置,那面积,还有那些设备……嗯,虽然旧了点,但底子还在……三百万,仔细算算,或许……也不是不能考虑?我们可以再谈谈细节……” 他的话调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理性分析”和近乎妥协的倾向。
瞿子龙冷冷地瞥了林南一眼,心中卧槽丛生。这个林南,自从到了肥市,言行屡屡失常,此刻更是说出这种近乎“资敌”的话。三百万有多少有概念吗?
他强压着不快,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对康建军说:“建军,你陪我去一趟。”
林南马上毛遂自荐:“老板,我跟你去吧,也能帮你出出主意……”
瞿子龙脸色一冷,伸出手指,明确地朝他向下点了点,做了一个“坐下,安静”的手势。
林南触及到瞿子龙眼中那抹寒意,终于识趣地闭上了嘴,讪讪地坐了回去。
下午一点五十。
市府,王德发办公室外。
瞿子龙和康建军在秘书引导下来到王市长办公室外,却被告知“王市长刚好去下面企业调研了,马上回来,请稍等”。
两人只好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干等。这一等,就是一个半小时。
期间,没有任何工作人员过来倒杯水,一种刻意的冷遇弥漫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