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雪,下得跟棉絮似的,把番阳城裹得严严实实。木工胡六家的茅草屋顶早被雪压塌了一角,用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棍支着,寒风顺着破洞往里灌,呜呜地像哭。
胡六躺在里屋的土炕上,盖着打了补丁的旧棉被,脸烧得通红,嘴里胡话不断。他这病来得邪乎,前儿个还在东家家里刨大梁,说头晕就一头栽倒在刨花堆里,抬回来就没清醒过。请来的郎中捻着胡子叹口气:“邪气入体,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妻子王桂香把郎中送走,站在雪地里愣了半晌,冻得发紫的手攥成了拳头。她摸了摸怀里皱巴巴的钱袋,里面只有三个铜板——那是准备给孩子买年画的。可胡六的呼吸越来越弱,眼瞅着出气多进气少,她咬了咬牙,转身往村西头的屠户家跑。
屠户刘老三正收拾摊子,见她冻得直哆嗦,叹道:“桂香妹子,这时候来买肉?我这就剩个猪后蹄了,算你便宜点。”王桂香把三个铜板往案上一拍,又解下头上的银簪(那是她陪嫁的唯一物件):“刘哥,这簪子抵剩下的钱,再给我割块猪脸,要带皮的。”
刘老三掂了掂银簪,塞进怀里,割了块足斤足两的猪脸,又把后蹄用草绳捆好:“妹子,胡六会好起来的。”王桂香没应声,抱着肉往家跑,雪灌进鞋里,脚冻得像猫咬。
回到家,她把肉往灶台上一放,掀开锅盖——里面是早上熬的红薯粥,早凉透了。十岁的女儿丫蛋蹲在炕边,握着胡六滚烫的手,见娘回来,小声说:“爹刚才喊冷。”
“丫蛋乖,去烧火。”王桂香抹了把脸,把雪水和泪水一起擦掉。她要办“头足愿”——这是番阳的老规矩,家里有人病重,就用猪头和四蹄祭神,若是实在拿不出整头猪,用猪脸代猪头、单蹄代四蹄,神也会体谅。她找出家里唯一的黑陶釜,把猪脸、猪蹄、还有年前腌的三块腊肉、半串干鱼、一把自家种的青菜,一股脑放进去,添了水,坐在灶前烧火。
柴火是湿的, smoke呛得她直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灶膛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着她蜡黄的脸,也映着墙上糊的旧年画——那是胡六去年用边角料换的,画着财神爷,如今边角都卷了毛。
“娘,巫婆家咋还不来?”丫蛋抱着膝盖坐在灶门口,冻得直跺脚。请的巫婆是邻村的张婆婆,说好黄昏到,这都快起更了,外面的雪却越下越大,连路都看不清了。
王桂香往灶里添了把柴:“再等等,张婆婆不会骗咱的。”话刚说完,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是柴门被推开的声音,跟着是拐杖戳雪地的“笃笃”声。
“来了。”王桂香赶紧起身迎出去。张婆婆裹着件油乎乎的棉袄,脸上皱纹里都是雪,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雕着个歪歪扭扭的神龛。“路上雪深,来晚了。”她嗓门洪亮,一进门就往屋里瞅,“病人在哪?”
“里屋呢。”王桂香引着她到炕边。张婆婆摸了摸胡六的额头,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咂咂嘴:“邪气重得很,赶紧摆供。”
王桂香这才想起釜里的肉,慌忙往厨房跑:“丫蛋,去把供桌擦干净,娘拿肉。”丫蛋应了声,刚要往厨房走,却被张婆婆叫住:“丫头片子别去,灶王爷跟前,小孩眼净,别冲撞了。”
王桂香心里急,也顾不上多想,自己冲进厨房。灶上的黑陶釜冒着热气,她掀开木盖,一股肉香混着水汽涌出来——可定睛一看,釜里的猪蹄没了!
她心“咯噔”一下,把釜里的东西翻了个遍,猪脸、腊肉、干鱼、青菜都在,唯独那个后蹄,连骨头渣子都没剩。“咋回事?”她声音发颤,明明记得放进锅里了,难道是自己慌得忘了?她又翻了灶膛周围,雪地上干干净净,灶台下也没有。
“快点!”张婆婆在里屋喊,“神等不及了!”
王桂香咬了咬牙,抓起墙角的钱袋——里面是空的。她扭头看了眼里屋,胡六的呼吸更弱了,丫蛋正怯生生地望着她。她心一横,冲出厨房,往隔壁二娘家跑。
二娘正在贴春联,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吓了一跳:“桂香?”“二娘,借我个猪蹄!”王桂香话没说完就往她家厨房冲,二娘拦都拦不住。灶台上果然放着个猪蹄,是二娘留着过年的。王桂香抓了就跑,身后传来二娘的骂声,她也顾不上了。
回到家,她把借来的猪蹄扔进釜里,草草煮了煮,连汤带肉舀进粗瓷碗,端到堂屋的供桌上。张婆婆已经点燃了三炷香,插在缺了口的香炉里,嘴里念念有词:“东家神,西家神,胡六犯了啥邪神?头足献上请开恩,保他过了这年关……”
丫蛋站在娘身后,小手攥着娘的衣角,忽然往厨房瞟了一眼,眼神直勾勾的。王桂香拍了拍她的背:“咋了?”丫蛋往她怀里缩了缩,声音抖得像筛糠:“娘,我刚才……刚才想帮你拿碗,看见厨房房梁上,有个黑东西,从房梁垂到地上,弯弯扭扭的,看不清是啥,吓得我没敢进去……”
王桂香心里一寒,却强装镇定:“小孩子家眼花了。”张婆婆却停了念叨,往厨房看了一眼,眉头皱得老高:“难怪呢,是‘阴爪’来了,这愿怕是难还。”
“啥是阴爪?”王桂香追问。张婆婆没回答,只是加快了语速,把供品往地上泼了些,又烧了黄纸,火苗窜得老高,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行了,听天由命吧。”她说完,拿起王桂香塞过来的两个铜板,拄着拐杖消失在雪夜里。
那夜,胡六没走。王桂香守在炕边,听着他粗重的呼吸,直到天快亮时才眯了会儿。醒来时,丫蛋趴在炕沿睡着了,胡六的手却凉了。她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气了。
胡六下葬那天,雪停了,太阳惨白惨白的。二娘来送葬,手里还拎着个猪蹄,往王桂香面前一递:“拿着吧,昨儿个对不住,不知道胡六……”王桂香摇摇头,没接。
丫蛋拉着娘的衣角,小声说:“娘,我没看错,那黑东西真的有,它还动呢,像条大毛毛虫,就是比毛毛虫粗多了……”王桂香抱着女儿,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后来才想起来,胡六年轻的时候,在山里砍树,曾砍过一棵老槐树,树洞里盘着条碗口粗的黑蛇,他一斧子把蛇砍成了两段。老人们说,那是山神的“脚”。
胡六头七那天,王桂香把剩下的供品都埋在了他坟前。风吹过坟头的新土,呜呜的,像有人在哭,又像那条没了的猪蹄,在某个角落里,发出啃噬的声响。番阳的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没人再提胡匠赛神的事,只有丫蛋,再也不敢进厨房的门,总说房梁上有双黑眼睛,在盯着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