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丰县的雪，总比别处落得缠绵。光绪年间的那个腊月，曾家的红绸灯笼在风雪里摇晃，映着门上“囍”字，把整条街都染得喜气洋洋——曾家三郎曾明礼要娶临川李氏的女儿了，这门亲事在南丰传了小半年，都说曾家捡了便宜，李家虽是商户，却富甲一方，陪嫁的金银能把曾家老屋的地基压塌。
迎亲的队伍回来那天，曾明礼骑着枣红马，红绸花斜斜系在胸前，冻得鼻尖通红，却笑得合不拢嘴。李氏的女儿李婉卿盖着红盖头，端坐在花轿里，轿帘偶尔被风吹起一角，能瞥见她绣鞋上金线绣的并蒂莲，精致得不像凡间物。
按规矩，新娘的舅母张氏要陪嫁三日，直到“回门”才能走。张氏是个讲究人，穿的褙子是苏绣的，鬓边斜插着点翠簪，见曾家虽不富裕，却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屋里炭火烧得旺，倒也没说什么。可住到第三日，临近年关，张氏要回临川了，李氏留她吃饯别酒，席上的菜却让她倒了胃口。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张氏回到临川，一进家门就把自己裹进棉被里，对着丈夫李员外絮叨，“那曾家看着体面，行事却野得很。饯别酒上，竟端出四盘生肉来劝酒，还是整只的羊、猪、鸭、鸡，血淋淋的，摆在盘子里，那羊腿上的毛都没拔干净，我当时就差点吐出来。”
李员外正在拨算盘，闻言停了手，眉头皱成个疙瘩：“生肉？曾家虽不算书香门第，也是本分人家，怎会做这等野事？”
“我还能骗你？”张氏拔高了声音，丫鬟赶紧递上热茶，她喝了一口才顺过气，“四盘肉，用的都是尺来大的白瓷盘，那猪血还在盘子里淌呢，鸡鸭的羽毛都没褪，瞪着眼睛看我，要不是李婉卿拦着，我当场就得掀桌子。”
这话传到李家仆妇耳朵里，很快就在临川的商户圈里传开了。“怪不得曾家一直不肯摆流水席，原来是拿不出像样的菜！”“生肉劝酒，这是山里蛮子才做的事吧？”“可怜婉卿小姐，嫁过去怕是要受委屈了。”
李家的丫鬟婆子也跟着议论，只有一个叫邓八娘的村妇，偷偷拉着相熟的仆妇说：“这话怕不真。我跟着县君（张氏）在曾家待了三天，每日三餐都是热菜热饭，曾家三郎待县君可恭敬了，怎会突然端生肉出来？”
邓八娘是张氏从乡下带来的远房亲戚，手脚勤快，嘴却不碎，在曾家那三天，她负责给张氏铺床叠被，眼里见的都是曾家的细处：曾母凌晨就起来炸年糕，曾明礼跑遍南丰城，才买回张氏爱吃的蜜饯，连扫院子的老仆，都记得把张氏踩过的雪堆铲到墙角去。
“许是县君看错了？”仆妇嘀咕。
“我看不像。”邓八娘压低声音，“县君说那生肉摆得整齐，羊是整只的，猪是半扇，鸡鸭各一只，连盘子都一样大。可曾家的厨房我去过，灶台小得很，哪摆得下这么大的盘子？”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让议论声小了些。可张氏一口咬定见过生肉，还说那腥味沾了她的帕子，洗了三遍都没洗掉，众人也就信了大半——毕竟谁也没亲眼见过，只当曾家是穷酸惯了，想在饯别时摆阔气，反倒弄巧成拙。
这事过去没几天，就到了除夕。李氏一家正在吃年夜饭，忽然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一个浑身是雪的汉子跌跌撞撞闯进来，是光化军来的信使，手里攥着封牛皮纸信。
李员外拆开信，手一抖，信纸飘落在地。张氏捡起来一看，脸色瞬间惨白——信是光化军司理参军衙门写来的，说她丈夫张司理在腊月廿八那天病逝了，卒于任上。
“廿八……”张氏喃喃自语，忽然想起自己从曾家回来那天，正是腊月廿八。她在曾家吃饯别酒的时辰，掐算着正是丈夫断气的时候。
“你在曾家吃酒时，具体见了什么？”李员外扶住浑身发抖的张氏，声音发紧。
张氏这才仔细回想：那四盘生肉，羊是整只的，皮上还带着雪，像刚从圈里拖出来；猪是半扇，肋条上的瘦肉泛着粉，看着新鲜得很；鸡鸭的爪子还弯着，像是被捆住时挣扎的样子。最奇怪的是那盘子，白瓷的，边缘有圈暗纹，她总觉得眼熟，此刻才想起，那是丈夫在光化军常用的祭器，去年她去探亲时见过，说是当地土窑烧的，专门用来祭祀。
“还有……”张氏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劝酒的曾家老仆，穿着件青布棉袄，袖口磨破了边，看着像……像我丈夫衙门里的老差役老王。”
李员外的心沉了下去。他早年去过光化军，知道那里的风俗：官宦人家办丧事，头七前的祭祀要用“生祭”，就是整只的生羊、生猪、生鸡、生鸭，说是让亡魂能带着“鲜活”上路。张司理在任上没带家眷，身边只有个老差役老王伺候，他病逝时，肯定是老王按当地规矩办的祭祀。
“千里之外的祭祀，你在南丰看见了……”李员外的声音发颤，“这是你夫君托梦给你，让你知道他去了啊。”
张氏“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肝肠寸断。她这才明白，哪是什么曾家不懂规矩，分明是丈夫的魂魄借着祭祀，跟她告别。那生肉不是失礼，是生死相隔的牵挂；那老仆不是曾家的人，是丈夫身边的老王，在替他给远在家乡的妻子行最后的礼。
邓八娘站在门外，听见屋里的哭声，默默叹了口气。她想起在曾家那天，曾明礼偷偷问她：“邓大娘，我看舅母好像不太舒服，是不是路上冻着了？我娘特意炖了羊肉汤，您劝她多喝两碗。”当时她只当是寻常问候，现在想来，曾家哪有什么生肉，怕是张氏心里牵挂丈夫，神思恍惚间，把心里的念想化成了幻象。
大年初二，曾明礼带着李婉卿回门。一进门，李婉卿就拉着张氏的手，眼圈红红的：“舅母，那天饯别酒，我特意让厨房炖了您爱吃的冰糖肘子，您怎么没吃几口就走了？”
张氏看着外甥女，又看了看曾明礼——他穿着件新做的蓝布棉袍，手里拎着个食盒，说是给舅母带的南丰特产，打开一看，是用油纸包着的腊肉，熏得金黄，香气扑鼻。
“是我糊涂……”张氏抹着眼泪，“错怪你们了。”
曾明礼挠了挠头，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只憨厚地笑：“舅母别往心里去，您要是爱吃腊肉，我让我娘多熏点，开春给您送来。”
李员外把曾明礼拉到一旁，问起腊月廿八那天的事。曾明礼想了半天，说：“那天确实摆了四盘菜，是我娘从集上买的熟肉，酱肘子、卤鸭、腊鸡，还有一盘凉拌猪耳，都是现成的，可能是天冷，菜凉得快，看着像生的？”
李员外叹了口气，没再追问。有些事，不必说透。生死之间的感应，本就不是凡人能说清的，张氏看见的生肉，是她和丈夫最后的羁绊，是千里之外的“心有灵犀”。
后来，张氏请了个画师，凭着记忆画了张“生祭图”，藏在丈夫的牌位后面。画里的四盘生肉，在她眼里渐渐不再狰狞，反倒成了慰藉——那是丈夫用他的方式，告诉她“我走了，勿念”。
曾家的名声渐渐传开，没人再说他们“野陋”。人们说起曾明礼，都说他是个实诚人，娶了个体贴的媳妇，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只有邓八娘偶尔会跟人说：“曾家的肘子炖得可香了，县君那天要是多吃两口，就不会看错了。”
而那张“生祭图”，在张家传了三代。最后一代子孙翻开族谱，看到“光绪某年腊月廿八，先考卒于光化军，先妣于南丰遥见生祭”的记载，对着画里的四盘生肉，忽然明白：有些思念，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哪怕以最笨拙、最惊悚的方式出现，内里藏着的，都是化不开的情意。
就像南丰的雪，看着冷，落在手心里，慢慢化了，都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