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一年的十月，寒意已经浸透了临安城的角落。参政魏道弼的府邸里，白幡低垂，纸钱在风中打着旋，府里上下都裹着素色衣裳——魏夫人赵氏已经病逝二十七天了。按民间习俗，“四七日”这天要设醮祈福，超度亡魂，魏家特意请了洞真法师黄在中，在府中设九幽醮。
黄法师是临安有名的高道，据说能通幽冥，与鬼神对话。醮坛设在府中偏院，青幡环绕，香炉里燃着柏子香，烟气袅袅直升天际。魏家幼子叔介才十二岁，自母亲去世后，整日以泪洗面，听说要招魂，说什么也要亲自守在坛边。魏道弼心疼儿子，又念他一片孝心，便破例答应了，只嘱咐他不可乱闯。
黄昏时分，醮仪开始。黄法师身着法衣，手持令牌，口中念念有词。叔介捧着一面白幡，站在坛侧，眼睛死死盯着招魂幡——他听老人们说，亡魂会顺着幡影归来。忽然，他看见白幡下缓缓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母亲赵氏！她穿着生前常穿的素色襦裙，坐在一把椅子上，赤着脚，正往面前的铜盆里伸脚，像是要沐浴。盆边还挂着几件她生前的衣裳，母亲抬起头，目光与他相遇，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可不等他喊出“娘”，身影就倏地消失了。
“娘——！”叔介恸哭起来，泪水模糊了双眼。
魏道弼听见儿子哭声，连忙赶来，听叔介一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惊异——黄法师说过，亡魂归来时，至亲或许能瞥见影子，看来并非虚言。到了“五七日”，魏家又请黄法师设黄箓大醮，这次规模更大，连坛上供的神像都换了新的。
醮前三天，按仪式要“招魂入浴”。叔介再次请求守在浴盆边，魏道弼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夜里，叔介坐在浴盆旁，抱着母亲的旧物，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蒙中，他仿佛又看见母亲坐在白幡下，正由两个青衣侍女伺候着梳理头发。他刚要上前，忽然听见有人喊：“夫人，该上坛了。”母亲站起身，朝他笑了笑，转身跟着侍女走了。
叔介惊醒时，泪水已经打湿了衣襟。他揉着眼睛往外走，刚到院子里，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旁边的侍女吓得尖叫，黄法师闻讯赶来，见叔介双目紧闭，口中喃喃有声，知道是被“灵氛”所扰，连忙对着他的脸吹了口法气，又取来一杯符水，撬开他的嘴灌了下去。
片刻后，叔介悠悠转醒，瞪着眼睛说：“我刚才去市门下看迎仙女了！好多人穿着金锦袍，抬着一顶轿，轿四角有金凤，嘴里衔着金丝球。两个仙童在前头引路，捧着金香炉和唾壶，到了咱们家门口，仙女下轿，向黄先生拜了拜，求了道符，揣在袖子里，就骑着金毛羚羊走了，仙童还在后面跟着呢！”
黄法师闻言，捻须笑道：“这是坛上神虎堂的神明在追召亡魂呢，你这是魂随神去，见了真境了。”
此时天刚蒙蒙亮，叔介躺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没过多久，他又坠入梦乡。这次，他梦见自己走进一扇大门，一个身高丈许的将军迎了上来，金甲青靴，威风凛凛，说要带他去见“太一救苦天尊”。穿过层层云雾，他来到一座大殿，殿上坐着位穿青服、戴青冠、手持青圭的神仙，正是天尊。
只听天尊喊道：“第二曹，请九天司命主者同坐！”话音刚落，空中涌起青云，数百玉女捧着红幡幢，迎上来一位仙官，看样子是上清宫第六位尊神。众神围坐在一起，品尝仙果，叔介正看得入神，忽然窜出个狮子形的异鬼，张牙舞爪地要赶他走。
“住手！”金甲将军厉声喝道，“这是救苦天尊请来的，你也敢拦？”说着命狱卒把异鬼拖下去“碎斫之”。叔介吓得缩了缩脖子，将军却笑着说：“别怕，三界各有规矩——天界逍遥，故多喜乐；人间重礼法，故尚谦逊；地府治罪，故尚威猛，本就不同。”
正说着，殿外传来呼喝声，原来是都案判官在押囚犯。约有上万人被铁链锁着，跪在殿外，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将军指着其中三人说：“这一个是当官时酷虐百姓，这一个是不孝父母，这一个是做监官时贪污——他还是我弟弟，曾任潭州税官，盗用公款逃跑，至今在狱里。”叔介见那贪污的人穿着公服，戴着枷锁，不由得心里发紧。
“那……能救他们吗？”叔介小声问。
将军叹道：“除非转诵《九天生神章》一万遍，或许能救拔。”说着，又带他去看镬汤、碚石、矞律等地狱，只见火轮滚滚，铜柱烧得通红，还有铜狗铁蛇在撕咬囚犯，惨叫声不绝于耳，叔介看得浑身发冷。
“将军您贵姓？”叔介忍不住问。
“在人间时姓王，到了这里就没姓了。”将军笑道，“我见世人设水陆法会，总喊‘崔判官’‘李判官’，其实他们都不肯来——不如只称‘第几司第几案判官’，反倒管用。”他又指着远处一个简陋的帐篷说：“那是我的住处，虽窄小，我却不常待，总在坛上听指挥，哪怕是法师喝杯白水，我也得奏报上去。只是坛边太乱，执役的人衣裳不洁，汲水的士兵身上有疥痨，还有个青衫小儿抱着婴孩在天尊位前戏耍，天尊都发怒了，把他们枷了起来。”
叔介这才想起，府里的老卒负责炷香，衣裳确实总沾着油污；那个挑水的士兵，是生过疥痨的；后院园丁的儿子，总爱跑到坛边打闹。
“还有那青词写得虽好，可判官念的时候，把‘涛’字念成了‘潭’，好几个人都听不清，天尊和主者都动了怒。后来辨明是‘涛’字，主者说要放六个人，判官却说赦文写得不明白，最后只赦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你母亲赵氏。”
将军说着，忽然凑近叔介，传授他一段“聪明咒”：“无碍无遮广聪明，矞律莎诃无紧揭。”又教了首聪明偈：“大广天地无碍遮，一界迟奇比江海。一磨二磨转不觉，才管一觉无碍空。”嘱咐他不可外传，每逢节序焚香默诵百遍，还说：“人心如镜，得常磨，别让尘垢染了，自然聪明。”
“我一身兼五职，”将军又说，“一是三天门下引进主者，二是黄先生的掌文吏，三是自然山主，四是监灰河主，第五个职位太小，不值一提。”他带着叔介来到灰河边，只见无罪的鬼魂从桥上走过，罪重的则被剥去衣裳，换上“度河裈”，从河里趟过，岸上的枯木上挂满了他们脱下的衣服，每件衣服上都写着姓名，叔介瞥见一件上写着“屠氏十娘”。
临别的时候，叔介向将军拜谢：“多谢将军照顾。”
将军却拱手还礼：“该谢的是我。从前我在人间做官，曾因公事受累，多亏你暗中调护才脱了险，我一直记着呢。你回去后，把这里的见闻都说给世人听，让他们知戒自省，千万别隐瞒。”
叔介揖别将军，往家走，远远看见母亲正在一间屋里梳妆，见他来了，说：“黄先生不许孝子登坛，我自己去就行了。”她独自走上坛，向各位神明行礼，又到黄法师的帐篷前焚香下拜：“多谢救苦之恩。”黄法师忽然冉冉升空，回头说：“宿世冤家，都已解脱，你别再悲恼了。”说着命随从取来盂水，朝叔介脸上一喷，大喝一声。
叔介猛地惊醒，天刚放亮。这场梦虽只过了几个时辰，可梦里的见闻却多得说不完。他把梦中所见一一告诉父亲，魏道弼对照醮坛的情形，发现竟分毫不差——龙虎堂设在偏院，紧挨着厨房，往来嘈杂；炷香的老卒、患疥痨的士兵、戏耍的小儿，都与梦中将军所说相合。魏道弼连忙命人把龙虎堂迁到静处，换了干净的执役者，严禁小儿靠近坛场。
他又找来青词底稿，见其中有“或死于水涛之中”一句，问道士，果然是道童书写时，“涛”字写得潦草，像个“潭”字，念的时候才出了错。魏道弼又惊又叹，亲自写下五千字的记文，把这事记了下来。
这场醮事过后，叔介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整日哭泣，而是遵将军所嘱，时常焚香默诵聪明咒，读书也变得用心起来。魏道弼看着儿子，想起黄法师升空时说的“宿世冤家，皆得解脱”，心里渐渐宽了——或许生死真有轮回，亡魂并非远去，只是换了种方式守护着家人，而那些幽冥的警示，不过是想让生者活得更明白些罢了。
坛上的香烟渐渐散去，魏府的白幡也撤了，可叔介梦里的见闻，却像一道光，照进了许多人的心里。往后每逢设醮，人们总会想起那个金甲将军的话，把坛场打扫得干干净净，把青词写得工工整整——原来对鬼神的敬畏，终究是对人心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