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大明宫烛火初燃,武媚端坐于书房御案之后,指尖正划过一份刚由控鹤府密呈的薄绢。绢上细密记载着东宫事发前后数日,禁苑各门值守、宫人往来乃至器物传递的异常记录。初看不过是琐碎日常,但武媚那双洞察秋毫的凤目,却在几处看似无关的节点上反复停留。
“寅时三刻,掖庭西北角门曾有夜枭惊飞,巡更内侍称似见人影倏忽,然搜寻无果。”
“巳时,诏敕房遣人往东宫送寻常《文选》批注,然所经路径绕行宜春北苑,较常路多半刻。”
“申时,有雀鸟撞破诏敕房西侧支窗窗纸,未及时修补。”
她的目光最终凝在“诏敕房”三字上,久久未动。脑海中浮现出上官婉儿那张日渐沉静、却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神色的脸庞。是了,若是她……唯有她,身处诏敕要地,熟知文书往来规制,又兼心思缜密,或能在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寻得一丝缝隙。
武媚想起李贤被废前,婉儿曾几次欲言又止,虽最终被她厉色压回,但那眼底深处隐伏的忧虑与不认同,此刻回想起来,竟是如此清晰!更想起日前审讯一东宫近侍时,其含糊提及“似有非东宫之人传递消息”,当时只觉是攀诬,如今思之,未必空穴来风。
一股混合着被背叛的愠怒与某种“果然如此”的冰冷失望,悄然滋生。她可以容忍臣子的愚钝,甚至些许私心,但绝不能容忍身边人的欺瞒与背离,尤其是她一手提拔、寄予厚望的上官婉儿!
“传控鹤府中郎将。”武媚的声音在寂静殿中响起,不带丝毫温度,“给朕细查,东宫事发前后,诏敕房所有人员动向,尤其是……上官才人。一应饮食、起居、文书交接,乃至废弃字纸,给朕逐一核验!”
她并未立刻发作,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发现猎物踪迹后,并不急于扑击,而是布下更精密的网,要亲眼看看,这只她亲手雕琢的“玉瓶”,究竟生了怎样的裂痕,又是否……真的不堪再用。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她晦明不定的面容,凤阙深处,疑云渐浓。
诏敕房内,灯烛如豆。
上官婉儿端坐案前,紫毫笔尖在青藤纸上匀速移动,誊录着今日最后一份无关紧要的敕令草稿。她的姿态依旧端庄,落笔依旧沉稳,唯有她自己知道,那笔尖勾勒出的每一道笔画,都需耗费比往日多出数倍的心力来控制,方能不显颤抖。
午后控鹤府两名属官“偶然”到访的情形,如同鬼魅般在她脑中盘旋不去。他们态度谦恭,言称只是循例核查东宫文书流转的备份记录,问话也多是围绕流程规制,看似并无特别。但其中一人那看似随意扫过她书案陈设的眼神,那状似无意问及“近日可有异常废弃字纸需清理”的语气,都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入她紧绷的神经。
她不动声色地应对了所有询问,提供了他们所需的一切“正常”记录,甚至主动多呈上几份无关的文书以供核验。她表现得无懈可击,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完美地执行着“诏敕房首席执笔”的职责。
然而,当那两人离去后,一种冰冷的寒意却自心底蔓延开来,浸透四肢百骸。她想起那日黎明前,自己是如何借着黑暗与残破窗纸的掩护,将那张致命的字条塞出……难道,那看似万无一失的举动,竟留下了蛛丝马迹?还是说,天后根本不需要确凿证据,仅凭直觉与猜疑,便已锁定了她?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快速扫过房内其他几位低阶文书女官。她们似乎比平日更加安静,埋首于各自案牍,连偶尔的眼神交流都透着几分刻意回避的疏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压在她的眉宇之间。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文书,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收拢,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不能慌。
越是此刻,越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天后……她太了解天后的手段。若真已起疑,任何一丝不自然的神情,一次多余的询问,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试图将那份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惊惧强压下去。脑海中飞速盘桓着各种可能:是那传递消息的老宦官出了问题?是那条废弃的暗道被人察觉?还是……天后的洞察力,真的已到了如此鬼神莫测的地步?
无论何种可能,风暴似乎都已迫在眉睫。
她如今能做的,唯有等待。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来自凤阙的雷霆之怒。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诏敕房内烛火摇曳,将上官婉儿端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出一道孤独而坚韧,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惶的剪影。惊魂已动,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