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寝殿
蓬莱殿内,药香与熏香的气息交织缠绵,却依旧掩盖不住那股源自病体深处的衰败之气。李治半倚在龙榻之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唯有偶尔开阖的眼眸,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帝王的威仪。剧烈的风疾折磨得他连抬手都觉费力,近来的朝政,几乎已全权交由武媚处置。
内侍省都知太监躬着身子,几乎是匍匐在地,颤抖着将一叠文书高举过顶,声音带着哭腔:“大家……大家……东宫……东宫那边……”
李治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叠文书,又落在太监那惊恐万状的脸上,心头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笼罩下来。他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近侍将文书取来。
文书被小心翼翼地摊开在他面前的御案上。首先是北衙禁军搜查东宫的记录,上面罗列着“起获”的明光铠、劲弓、横刀的数量,触目惊心;接着是几封“密信”的抄本,字里行间充斥着对“君侧”的怨望与“清君侧”的狂悖之言;最后,是几名东宫属官画押认罪的供状,指认太子李贤暗中积蓄武力,图谋不轨。
李治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枯瘦的手指抓住被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吓得宫人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不……不可能……” 待咳嗽稍平,李治喘息着,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痛心,“贤儿……贤儿他……性情虽刚直,然……然自幼熟读圣贤书,明君臣父子之道……岂会……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这……这些……定是有人构陷!是有人要害朕的贤儿!”
他越说越激动,浑浊的眼中迸发出愤怒的光芒,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却因虚弱而重重地跌回榻上,又是一阵剧烈喘息。
“大家息怒,保重龙体啊!” 内侍与宫人跪倒一片,连连叩首。
李治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死死盯着那些“罪证”,仿佛要将它们烧穿。他不信!他绝不相信自己那个才华出众、曾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会谋反!这一定是阴谋!是有人趁着朕病重,要搅乱朝纲,要毁了他的继承人!
“天后……天后何在?” 他喘着气,厉声问道,“朕要见天后!立刻!”
他必须问清楚!他要告诉媚娘,这一定是假的!贤儿是他们的儿子,是堂堂大唐储君,怎能被如此污蔑!他要她彻查,揪出幕后黑手,还贤儿一个清白!
强烈的父爱与对真相的渴望,支撑着他濒临崩溃的精神。然而,他那病弱的躯体与早已被侵蚀的皇权,是否还能护得住那个被他亲手立为储君、如今却身陷囹圄的儿子?寝殿内,药香依旧,却弥漫开一股更深沉、更无力的悲凉。
李治急促的喘息与压抑的咳嗽声尚在殿内回荡,殿门外便已传来了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珠帘晃动,武媚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并未身着繁复朝服,仅是一袭深青色绣金凤常服,发髻高绾,饰以简单的珠翠,然而那通身的威仪,却比任何华服珠宝都更令人不敢直视。
她步入殿内,目光先是扫过跪伏一地、噤若寒蝉的宫人内侍,随后才落于龙榻之上那形容枯槁、兀自激动不已的李治身上。她步履从容,行至榻前数步之处,微微屈膝:“臣妾参见陛下。陛下急召,不知有何要事?” 语气平和,仿佛全然不知东宫变故。
李治见她这般镇定模样,心头火起,挣扎着指向御案上那些文书,声音因激动而愈发嘶哑:“媚娘!你……你看看!这些……这些指控贤儿的所谓罪证!铠甲!密信!还有那些屈打成招的供状!这怎么可能?!贤儿是朕看着长大的,他怎会谋反?!这定是有人构陷!是有人欲乱我李氏江山!你必须给朕彻查清楚,严惩构陷之人,还贤儿清白!”
他情绪激动,说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脸色涨得通红。
武媚静静听着,脸上无波无澜,待李治语毕,她才缓缓直起身,凤目之中一片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陛下,”她声音清晰,字字如冰珠落玉盘,“臣妾初闻此事,亦如陛下般,痛心疾首,难以置信。”
她话锋微转,语气渐沉:“然,崔知温奉旨搜查,众目睽睽之下,起获兵甲乃是事实。那些密信笔迹,经多位老臣辨认,与太子平日手书极为相似。更有东宫属官数人,亲口招认,指证太子确有怨望之言,暗蓄武力之举。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岂是‘构陷’二字便可轻易抹杀?”
“至于太子性情……”武媚目光掠过李治那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陛下久居深宫养疾,或许不知。太子监国以来,刚愎自用,任用私人,其身边聚集者,多是好言更化、非议朝政之辈。长此以往,纵无谋反之心,亦已生专擅之实,朝野对此,非议已久。此番查获兵甲,不过是将其隐忧,曝于光天化日之下罢了。”
她踏前一步,虽未提高声调,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骤然增强:“陛下,储君乃国本,其所为关乎社稷安危,天下观瞻!如今证据确凿,若因父子私情而置国法于不顾,朝廷法度威严何在?天下臣民将如何看待陛下,看待朝廷?届时,纲纪废弛,人心动摇,恐非社稷之福!”
她句句不离“社稷”、“国法”、“纲纪”,将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李治喘不过气。更是隐隐点出,若李治执意包庇,便是因私废公,不配为君!
李治被她一番话说得气血翻涌,张口欲辩,却只觉得眼前发黑,喉咙腥甜,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徒劳地伸出手指,指着武媚,浑身颤抖,最终却只能化作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
武媚看着他这般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不耐,但更多的,是一种大局已定的冷静。她微微放缓了语气,却依旧带着决断:“陛下龙体为重,切莫过于激动。太子之事,关系重大,臣妾身为国母,协理朝政,不得不以江山社稷为重。如何处置,还需陛下……圣心独断。” 她将“圣心独断”四字,说得意味深长。
李治瘫软在榻上,大口喘息,如同离水之鱼。他看着眼前这个相伴数十载、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而强大的妻子,看着她那双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凤眸,一股深沉的无力感与悲凉,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媚娘心意已决,那些“铁证”就是她准备好的刀。而他这个病弱的皇帝,早已失去了掌控朝局、保护儿子的能力。
凤,已彻底压过了龙。
他颓然闭上双眼,两行浑浊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渗入斑白的鬓发之中,再无言语。默许,成了他唯一的选择,也是他作为父亲,最后的、也是最无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