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章三年(公元670年)春,三月。
洛阳的春日,本该是桃李芳菲、暖风和煦的时节,然而去岁大旱的余威犹在,天空总像是蒙着一层拂不去的薄翳,连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透着一股子虚浮的暖意。紫微宫深处,天子寝殿内,那缠绵不去的药味仿佛已浸透了殿宇的每一根梁木、每一寸砖石,与窗外稀薄的春色格格不入。
李治半靠在榻上,身上盖着的锦衾似乎也难驱散他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他的脸色较之去岁更加晦暗,眼窝深陷,那份因李积逝世而带来的打击与长久病痛交织,几乎抽空了他眉宇间最后一点属于帝王的锐气。他手中捏着一份由中书省草拟的改元诏书,指尖微微颤抖,目光在“总章”与拟定的新号“咸亨”之间缓缓移动。
“总章……总章万物……”他低声咀嚼着这个承载了他太多梦想与无奈的年号,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总章未至,反而是天灾人祸接连不断,连最后的柱石也倾颓了。这“总章”二字,如今听来,竟像是某种无情的嘲讽。
侍立在侧的武媚,今日穿着一袭较为素雅的宫装,神色沉静,目光却始终关注着李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她适时地递上一杯温水,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时运虽有波折,然天子代天牧民,当有革故鼎新之气魄。‘咸亨’二字,寓意百物皆通,无所窒碍,正可一扫前晦,提振朝野军民之心。此乃顺应天时人事之举。”
李治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武媚一眼。他何尝不知这是以改元来转换气运的惯常做法?又何尝不知这背后,亦有武媚希望借此打破当前因流言和重臣陨落带来的政治僵局的考量?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一种不愿再挣扎的无力。或许,换个年号,真的能带来些许不同吧?至少,能给这沉疴积弊的帝国,一个看似崭新的开端。
他长长地、带着胸腔杂音地叹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将那份诏书轻轻放回案上,声音沙哑微弱:“便……依此议吧。诏告天下,自即日起,改元……咸亨。”
三月庚寅(初七),诏书颁行天下。
“……朕只膺景命,嗣守洪基……顾以薄德,承此艰运,上穹垂象,屡彰谴告之符;下土罹灾,深轸予衷之恻……思与群公,励精更始。可大赦天下,改总章三年为咸亨元年。布告迩遐,咸使闻知。惟冀品物咸亨,寰区永泰……”
诏书以骈四俪六的典雅文字,将帝王对天象灾异的忧惧、对革新的渴望包裹其中,最终寄托于“咸亨”二字——期盼天下万物皆能亨通顺遂。
消息传出,洛阳城内,官府衙署迅速更换了印信文书上的年号,市井街巷间,人们也在短暂的茫然之后,接受了这一变化。一种微弱的、混杂着期待与不确定的情绪,在朝野间悄然弥漫。人们期盼着这个寓意美好的新年号,真能如诏书所言,驱散连年的阴霾,带来真正的“咸亨”之世。
而在那深宫之内,下达改元诏书后的李治,仿佛耗尽了心力,愈发萎靡地倚靠在榻上,眼神空茫。武媚则静静地立于一旁,凤眸低垂,无人能窥见那眼底深处,对于这“咸亨”新局,究竟藏着几分真正的期盼,又或是,早已开始谋划如何在这新的年号之下,更进一步地稳固那风雨中飘摇,却绝不放弃的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