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疯狂地敲打着茶舍的窗棂,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阵法运转的微光在室内流淌,映得每个人脸上光影摇曳。
明澜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穿行在忙碌的同伴之间。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最终定格在二楼窗边那个孤寂的轮廓上。白翎羽背对着所有人,肩线紧绷,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她端着茶走了过去。
越靠近,一种奇异的感觉就越发清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微微发紧,带着一种陈年的、深入骨髓的酸楚。她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正要开口,脑海中却猛地炸开几道刺目的白光——
不是江南,是北地的风雪。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小女孩,在雪地里发现了一只冻僵的、瘦骨嶙峋的三尾白狐。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体温去温暖它,嘴里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她冻得通红的小脸。那只狐狸虚弱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她清澈担忧的眼神。
不是将军,是病榻。 一盏昏黄的油灯下,面色蜡黄的妇人剧烈地咳嗽着,气息奄奄。她努力抬起手,抚摸着守在床边、一个穿着青衫的“青年”的脸,那青年有着一双过于漂亮、此刻却盛满悲恸的狐狸眼。“小白……”妇人气若游丝,“别守着了……找个好姑娘……”她的手无力滑落。那“青年”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陷入掌心,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妇人逐渐冰冷的手背上。
不是帝都,是战火纷飞的逃难路上。 混乱中,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被流矢击中后背。她倒下前,用尽最后力气将啼哭的婴儿塞进一个戴着斗笠、身形敏捷的“路人”怀中。“求你……”她看着他斗笠下那双熟悉的眼睛,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便咽了气。那“路人”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站在原地,看着四周奔逃的人群和冲天的火光,身影僵直如同石刻。
这些画面不再是模糊的片段,而是带着冰冷的触感、刺鼻的血腥味和绝望的哭喊,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记忆的堤坝,汹涌地灌入明澜的脑海。不是才子佳人,不是将军美人,更多的是平凡、苦难、以及在苦难中,那只白狐或那个“他”沉默而固执的守护与别离。
“哐当——”
手中的茶杯终于脱手,摔在木地板上,碎裂开来,温热的茶水四溅,沾染了她的裙摆。
白翎羽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
明澜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沉静如海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是铺天盖地的心疼,是迟来了千百年的愧疚,是一种被时光打磨得无比厚重、几乎让她无法承受的……情愫。
她看到了。看到了他眼底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那千年沉淀下来的,深可见骨的悲伤与孤独。
他瞬间明白了。他一直小心藏匿的,那些属于“过去”的尘埃,在这暴雨之夜,在她灵力觉醒、与他情绪共鸣到极致的时刻,终究是掩盖不住了。
几乎是本能地,他脸上迅速堆起那副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一步跨过来,语气轻松得近乎夸张:“哎呀呀,笨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是不是被外面的雷声吓到了?”他弯腰想去拾那些碎片,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试图用插科打诨将这瞬间汹涌的情感压下去。
可他的手,在触碰到那些锋利的瓷片前,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
明澜的手在微微发抖,但按在他手背上的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看着他,目光像是要穿透他伪装的笑容,直直看进他灵魂深处那片荒芜了千年的雪原。
“白翎羽……”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磨出来,“那些……是不是……”
她问不出口。那些一世世的生离死别,那些他独自承受的轮回之苦,太沉重了。她凭什么问?
白翎羽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水光,看着她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他所有准备好的、轻飘飘的搪塞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抽回了手,站直了身体。他没有再笑,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有她熟悉的纵容,有她此刻才真正读懂的深情,更有一种历经无数离别后、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克制。
“都过去了。”他最终只是轻轻说了这四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抚平一切波澜的沙哑,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明澜心痛。
他抬手,似乎想像往常一样揉揉她的头发,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发丝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收回。
“雨大了,我去看看后山的结界。”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语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你……好好休息,接下来,不会轻松。”
话音未落,他身影一晃,已如一道白色的轻烟,融入了门外狂暴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那背影,依旧挺拔不羁,却仿佛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狼狈,更像是怕再多停留一刻,那筑了千年的堤坝,便会彻底崩塌。
明澜站在原地,脚下是冰冷的茶水和碎裂的瓷片。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天河倾泻。
而她心中的惊澜,远比这窗外的暴风雨,更加猛烈,更加无法平息。那些被遗忘的时光,那些他独自走过的漫长岁月,如同无数细密的丝线,在这一刻,将她的一颗心,密密麻麻、紧紧缠绕,与那只守护了她千百世的九尾天狐,再也分割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