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城的夜,被墨汁般的浓云压得喘不过气。茶舍内,“周天星斗大阵”流转的清辉是唯一的光源,将每个人的脸庞映照得有些模糊不清。空气里弥漫着檀香、灵力与山雨欲来的铁锈味。
白翎羽没有参与最后的检查。他独自走上二楼,推开那扇面向后山竹林的小窗。没有月光,只有湿冷的风灌进来,吹动他额前银白的发丝。他背对着茶舍内忙碌的众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玉佩。
那是一枚极其古旧的羊脂白玉,玉质温润,却在那最中心的位置,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几乎将玉佩一分为二的裂痕。裂痕边缘早已被时光和他指腹的摩挲磨得圆滑,仿佛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他倚着窗棂,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道裂痕,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平日的戏谑或凌厉,而是沉沉的、化不开的浓雾。窗外是死寂的城市,而他看到的,是千年孤寂的走马灯。
他记得,最初遇见她时,他还只是山野间一只懵懂的三尾灵狐,刚刚开启灵智不久。而她,是那个朝代某个小村落里,一个刚出生的女婴。他躲在村口的槐树上,看着她被父母抱在怀里,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看着她。看着她从粉雕玉琢的团子,长成采桑浣纱的少女,看着她嫁作人妇,生儿育女,看着她青丝成雪,儿孙绕膝,最后在某个平静的午后,安然闭目。
他那时道行尚浅,不懂何为情爱,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他看着她被埋进黄土,看着那户人家继续着柴米油盐的生活,仿佛她从未存在过。他第一次感到了“失去”的滋味,闷闷的,并不剧烈,却绵长地萦绕在心头,如同山间终年不散的雾。
后来,他修出了第四尾,第五尾。他开始有能力化形成俊美的少年郎。他再次找到了她的转世。那一世,她是边塞小镇医馆家的女儿,性情活泼,笑声像银铃。他装作游学的书生,与她“偶遇”。他们一起辨认草药,一起在星空下许愿。他看着她穿上嫁衣,嫁给了他(他化名的书生)。他们有了孩子,一个眉眼像极了他的男孩。他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用他漫长的生命,陪她走完这短暂的一程。
可乱世来了。马贼洗劫了小镇。她为了护住藏在地窖里的孩子和几个邻家幼童,被流矢射中。他疯了一样赶回去,只来得及接住她倒下的身体。她的血染红了他的白衫,那么烫。她看着他,眼神里有不舍,有遗憾,唯独没有怪罪。“白郎……”她努力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最终无力垂下。
那一刻,他体内的妖力几乎失控。五尾妖狐的愤怒席卷了整个小镇外围,将那些马贼连同他们的罪孽一起焚成了灰烬。可那又有什么用?她还是死了,死在他怀里,身体一点点变冷。他亲手埋葬了她,在那棵他们曾一起许愿的胡杨树下。他看着年幼的儿子被闻讯赶来的外祖家接走,从此天涯陌路。
他独自在边塞徘徊了很久,直到修出第六尾,才再次离开。那枚玉佩,就是那一世她送他的定情信物。而那道裂痕,是在一次他为她挡下仇家诅咒时留下的。诅咒的力量几乎撕碎他的魂魄,却终究没能夺走他的命,只在这玉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再后来,第七尾,第八尾……他一次次找到她,有时是江南水乡的采莲女,有时是帝都书香门第的才女,有时是市井中经营小店的老板娘。他陪她度过一世又一世,看着她出生,看着她欢笑,看着她哭泣,看着她衰老,看着她死亡。
他始终是那只在人间徘徊的狐。而云衍……他知道那位北冥之主的存在,知道他与她有着天定的姻缘。但天界律法森严,神只不得随意干涉凡人命数,尤其是生死。所以,在她作为凡人的那无数个轮回里,只有他,白翎羽,从三尾的小狐到如今的九尾天狐,一直站在红尘里,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从他生命中走过,留下刻骨的痕迹,然后彻底消失。
他记得她每一世的名字,记得她笑起来的模样,记得她临终前看他的眼神。那些记忆堆积了千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欢喜是真的,但每一次离别时的剜心之痛,更是真的。他就像个守着无尽轮回的囚徒,明知道结局是失去,却依旧每一次都义无反顾地投入。
直到这一世,她不再是纯粹的凡人。她体内苏醒的力量,打破了轮回的枷锁,也终于引来了那位本该居于九天之上的云衍。
窗外的风更急了,带着雨水的腥气。豆大的雨点开始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白翎羽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玉佩,那温润的玉石几乎要嵌入他的掌心。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千年孤寂,万场别离。
这狐火,暖了无数个她的寒冬,却始终烧不暖他自己轮回尽头的那片荒芜。
雨,终于滂沱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