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被赵太医指挥着下人,用软架小心翼翼地抬走去进一步诊治了。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但每个人离开前,都忍不住用复杂、好奇,甚至带点感激的目光,偷偷瞄一眼站在原地的陆晚吟。
夜色中,她单薄的身影立在青石小径上,显得有些孤寂,却又因方才那番雷厉风行的救治,莫名地镀上了一层令人不敢轻视的光晕。
王管事搓着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前对陆晚吟道:“王、王妃,夜深露重,您……您还是先回落梅阁歇息吧?福伯这边有赵太医看着,定然无碍了。”
他的语气比起之前的公事公办,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和客气。毕竟,一个能被赵太医亲口称赞“佩服”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以寻常“罪妇”视之。
陆晚吟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她确实累了,身心俱疲。方才精神高度紧张还不觉得,此刻松懈下来,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
她转身,准备跟着王管事指派的那个小丫鬟回落梅阁。
然而,刚一转身,就对上了墨影那双深沉如渊的眸子。
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是之前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审视。他看着她,仿佛想透过她这具看似柔弱的身躯,看穿她所有的秘密。
陆晚吟心头微紧。夜探王府被抓个正着,这件事还没完。
果然,墨影开口了,声音依旧冷硬,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充满即刻的杀机:“王妃,今夜之事,属下会如实禀报王爷。”
他没有立刻发难,也没有就此放过。他将决定权,交到了萧夜珩手中。
陆晚吟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理应如此。”
她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结果。至少,墨影没有当场格杀她,也没有直接将她押入地牢。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微妙转变。
墨影不再说话,只是对王管事使了个眼色。
王管事会意,连忙对那小丫鬟催促道:“快,小心送王妃回去。”
陆晚吟在小丫鬟的引路下,沉默地朝着落梅阁的方向走去。墨影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像是在押送,又像是在……护卫?这个念头让陆晚吟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一路无话。
重新翻墙回到落梅阁那阴森森的“新房”时,春桃还在外间睡得死沉,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陆晚吟身心俱疲,也顾不上那棺材和满室惨白了,和衣倒在铺着白色寿布的床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
……
接下来的两天,落梅阁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却又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春桃依旧尽心伺候,只是眼神里的敬畏又加深了几分,还夹杂着一些打听来的、关于那晚王妃“神乎其技”救下福伯的消息,看向陆晚吟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什么下凡的神仙。
送来的饭菜质量明显又提升了一个档次,甚至偶尔还会有些滋补的汤水。
看守院门的侍卫依旧是那两尊门神,但偶尔与陆晚吟视线相对时,会下意识地微微垂眸,不再是最初那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敌视。
王管事也亲自来了一趟,送来了几套料子普通但干净整洁的换洗衣物,以及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语气客气地询问是否还有别的需求。
这一切的变化,陆晚吟都看在眼里。她知道,这是她凭借医术挣来的一丝喘息之机。王府的下人们最是现实,谁能展现价值,谁能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比如救命),他们就会对谁客气几分。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根基都脆弱不堪。真正能决定她生死的,只有一个人——萧夜珩。
而墨影那边,自那晚之后便没有再出现。陆晚吟不知道他是否服用了她给的药方,也不知道他如何向萧夜珩禀报那晚之事。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最是磨人。
直到这天下午。
陆晚吟正靠在窗边,就着天光翻阅一本向春桃讨来的、讲述大晏朝风物人情的杂书,试图更多地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
突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笼罩了整个落梅阁。
并非是声音,而是一种……气氛的骤然改变。
原本在院子里懒洋洋晒着太阳、偶尔梳理羽毛的麻雀,扑棱一下全飞走了,瞬间没了踪影。外面巷道里隐约传来的、其他院落丫鬟小厮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嬉笑声,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戛然而止。
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压力。
春桃正端着一盘新切的果子走进来,感受到这变化,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手一抖,果盘差点摔在地上。她慌忙稳住,然后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窜到门口,扒着门缝,紧张地朝外望去。
陆晚吟的心也猛地提了起来。她放下书,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
透过破旧的窗棂,她看到院门外那两名原本站得笔直的侍卫,此刻身体绷紧到了极致,头颅微微低下,连呼吸都放轻了,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恭敬和……畏惧。
远处,似乎有极其规律、沉稳的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并不快,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带着一种无形的、磅礴的威压,由远及近。
整个王府,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生机和声响都被这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所吞噬。
陆晚吟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
她知道了。
是他回来了。
萧夜珩。
那个恨她入骨,掌握着她生杀大权的男人。
她看不见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和威压,如同实质的寒流,穿透院墙,穿透门窗,瞬间充斥了这间灵堂新房的每一个角落。
气温,仿佛骤然下降了八十度。
春桃已经吓得缩回了脑袋,背靠着门板,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看都不敢再看外面一眼。
陆晚吟扶着窗框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终于要直面他了。
不是在别院他毒发虚弱之时,不是在婚夜他掷出匕首的暴怒瞬间,而是在他清醒的、掌控一切的、带着滔天恨意归来的此刻。
那脚步声在经过落梅阁院门外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只有一瞬。
快得让陆晚吟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一股极其冰冷、极其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门板和墙壁,落在了她的身上。
如同被最危险的猛兽锁定。
让她从头到脚,瞬间冰凉。
随即,脚步声再次响起,没有丝毫留恋,继续向前,逐渐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感知范围内,外面凝固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隐约能听到远处其他院落里,传来松了一口长气的声音。
春桃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陆晚吟也缓缓松开了握着窗框的手,掌心一片湿滑冰凉。
仅仅是他回府路过,所带来的威压就如此恐怖。
那当他正式召见她,决定她命运的那一刻,又将会是何等景象?
陆晚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依旧带着寒意的空气。
该来的,终究会来。
她必须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