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日。
一道冰冷的口谕,便砸进了死寂的平阳侯府。
没有追查死因,没有抚恤公主。
只有一句话。
“陛下宣卫长公主,入宫觐见。”
椒房殿内,龙涎香的气味粘稠得令人窒息。
卫子夫捻着佛珠,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已毫无血色。
“他要见你。”
刘纁正低头缝制一顶小小的虎头帽,针脚细密,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最后一针落下,她抬手,用牙齿咬断了丝线。
“女儿知道。”
她的平静,像一根无形的冰刺,扎在卫子夫的心上。
“昭华。”
卫子夫走上前,想握住女儿的手,却感到一股无形的隔阂。
“记住,无论他问什么,说什么。”
“你是大汉的长公主,是我的女儿。”
“天塌下来,有母后在。”
刘纁终于抬起头。
那双曾如烈火般明亮的眼睛,此刻只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冰冷。
她反握住母亲的手,那份凉意,让卫子夫心头一颤。
“母后,放心。”
“女儿……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起身,换上一身素白宫装,未施粉黛,未戴珠饰。
就那样,一步一步,走向了宣室殿。
走向那座能吞噬一切的,权力的旋涡。
*******
宣室殿。
刘彻高坐御案之后,低头批阅着奏疏。
他没有抬头。
殿内,只有朱笔划过竹简的“沙沙”声,像是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在黑暗中吐着信子。
刘纁安静地跪在殿中,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白玉雕像。
时间,仿佛被这死寂拉长,又被这死寂凝固。
须臾,刘彻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他的目光,穿过缭绕的熏香,落在长女昭华的身上。
这张脸,太像她的母后了。
可那双眼睛,已经死了。
“起来吧。”
他的声音里没有温度,也没有情绪。
“谢父皇。”
“曹襄之事,朕很痛心。”
刘彻的语气,像一块冰冷的官方法印,重重盖在还未愈合的伤口上。
“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可有想过,将来有何打算?”
刘纁垂着眸,声音平得像一条没有波澜的死河。
“儿臣心已随去病哥哥和君侯而去,此生再无他念,唯愿伴着宗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青灯古佛?”
刘彻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一阵冰冷刺骨的回响。
“朕的女儿,大汉的长公主,金枝玉叶,岂能辜负这大好年华?”
他站起身,踱步到刘纁面前。
巨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朕看,你不是心死。”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
“是心野了。”
刘纁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既然如此,”刘彻的声音变得锐利,像一把正在打磨的手术刀,缓缓剖开她的血肉,“朕便为你再寻一门亲事。”
他似乎很满意她这瞬间的僵硬,继续说道:
“五利将军栾大,乃方外高人,有神鬼莫测之能。你嫁与他,既能为你那枉死的夫君日夜祈福,也能为我大汉,镇一镇这……仙缘气运。”
“岂不两全其美?”
仙缘气运。
这四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一把尘封而且还滴血的锁。
刘纁猛地抬起头。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这是她的父皇。
一个连他自己都嗤之以鼻的鬼话,此刻却被他当成金科玉律,用来决定她的一生。
刘彻的目光中看不出丝毫端倪。
但他的内心已经做出了所有的决断。
他不是信了栾大。
他是信了,曹襄的死,与她、与椒房殿脱不了干系!
他要用她这个刚刚丧夫的女儿,去试探栾大那把看不见的妖剑!
他要看!
看这把剑,最终会刺向谁!
是他这个被蒙蔽的君王,还是椒房殿里那个他再也看不透的皇后!
他要看一场戏。
一场由他亲手导演的,父女相疑,夫妻反目的好戏!
刘纁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她在父皇的目光中,读到了君王独有的算计。
滔天的恨意与无边的悲凉,几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撕成碎片。
但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剧痛,让她在一片血红的视野中,瞬间清醒。
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她看着刘彻那双只有冰冷算计的眼睛,心中最后一点阿父的幻影,轰然碎裂,化为齑粉。
她缓缓地,缓缓地,重新跪了下去。
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带着一种焚尽万物的决绝。
“儿臣……”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领旨。”
“谢父皇……隆恩。”
刘彻眼底深处的光,猛地晃动了一下。
他握着朱笔的手,指节凸起,青筋暴起。
他设想过她会哭,会闹,会以死相逼。
他甚至连安抚和镇压的说辞都已在心中备好。
可他唯独没算到,她会如此平静。
这种顺从,比最激烈的反抗,更像一根无声的毒刺,狠狠扎进了他心底最深的不安里。
他感觉自己,仿佛亲手打开了一个再也关不上的魔盒。
*********
回到椒房殿,刘纁的脸色比殿外的冬雪还要惨白。
卫子夫没有哭,她只是上前,用滚烫的手掌握住女儿冰雕似的手。
“他说了什么?”
“他给了我一把刀。”
刘纁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两簇幽幽的鬼火。
“也给了我一个,能亲手触碰仇人心脏的机会。”
卫子夫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狠厉,心口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但她只是点了点头。
“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却无比坚定。
“既然他要看戏,母后便为你,搭好这个戏台。”
她转身,从内殿一个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只古朴的锦盒。
盒中,静静躺着一枚乌黑的指环,薄如蝉翼,戒面雕着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蝎子,栩栩如生。
“张骞从大宛国寻来的奇物,非金非铁。戒身藏针,淬了‘见血封喉’的蝎毒。”
卫子夫将指环戴在刘纁的无名指上,大小正合适,与她的肤色形成惨烈的对比。
“记住,这不是武器,是退路。更是你的决心。”
刘纁抚摸着冰冷的戒面,那蝎子的雕刻仿佛活了过来,冰凉的触感直透骨髓。
她点了点头。
******
赐婚圣旨下达那日。
刘纁遣散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妆镜前。
镜中的女子,容颜绝世,眼神空洞。
她没有看自己的脸,只是反复摩挲着指间那枚乌黑的蝎形指环。
忽然,殿门被轻轻叩响。
一名小黄门尖着嗓子在门外禀报:
“禀长公主,五利将军府上送来贺礼。”
“不必了。”刘纁冷然道。
“将军有口信,”小黄门的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腔调,“说……此物,是故人所托,务必请公主亲启。”
故人?
刘纁的心,猛地一沉。
片刻后,一个半人高的木匣被抬了进来。
没有锁。
刘纁走上前,指尖微颤,缓缓推开了匣盖。
里面没有金玉,没有绸缎。
只有一捧漆黑如墨的泥土。
泥土上,插着一根早已枯死的桃枝。
桃枝上,用红线系着一张小小的绢帛。
刘纁颤抖着手,展开。
上面只有两个血红的字。
“等我。”
不是霍去病的笔迹。
也不是曹襄的。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扭曲的,充满了占有欲的笔迹。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的一切,包括你最深的秘密。
现在,你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