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魏郡。
流民帅王虎,曾聚拢数千流民,在乱世中挣扎求存。
曹操势力扩张时,他本有机会割据一方,却因贾诩“广开晋升之门”的计策,看到了招安的希望。
他听信了“唯才是举”的许诺,带着部分愿意归附的部众,接受了整编,盼着能得个“义勇校尉”的官职,光耀门楣,也让兄弟们有条正经出路。
然而,现实的冷水很快泼了下来。
那“义勇校尉”的职位,如同悬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看得见,却永远吃不着。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职位给了一个毫无寸功、只因是某位太守远亲的纨绔子弟。
他去理论,却被上官几句“稍安勿躁,自有安排”的官话搪塞回来。
他麾下那些原本桀骜不驯的兄弟,也被打散安置,分到的都是最苦最累的屯田活计,备受欺凌。
希望越大,失望越深,继而转化为滔天的怒火。
王虎本就非良善之辈,乱世中混迹出来的狠戾此刻彻底爆发。
“曹孟德!贾文和!安敢欺我至此!”他摔碎了酒碗,眼中布满血丝,“既然不给活路,那便休怪王某自己来取!”
是夜,月黑风高。
王虎召集旧部心腹,以及那些同样对现状不满、被虚假希望愚弄的流民青壮,趁着守备松懈,悍然突袭了邺城附近一座囤积着大量军粮的官仓。
他们焚烧仓廪,抢夺兵器,一时间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地。
而最令曹操和贾诩始料未及的是,这场本可被扼杀在萌芽状态的暴动,却因他们自己设下的毒策,失去了预警。
那些被安插在地方、靠着告密与钻营才得以担任低级佐吏的寒门官员,如张泊之流,在风闻王虎部众怨气深重、似有异动时,第一反应并非立即上报。
他们惧怕!惧怕若上报了“不实”消息,会被视为无能,影响自身那岌岌可危的前程;更惧怕若因此事引得上面震怒,彻查起来,自己往日那些为了晋身而做的蝇营狗苟之事会暴露无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许只是流民闹饷,不至于造反……”
“上官未必想听这些……”
在这种自保和侥幸的心理驱使下,层层官员选择了隐瞒、淡化,甚至压制消息。
直到王虎点燃了官仓,大火映红了半边天,暴动的规模已无法掩盖时,惊恐万状的求救文书才雪片般飞向邺城。
然而,为时已晚。
王虎趁乱裹挟了更多对曹魏不满的流民和屯田客,声势浩大,接连攻破数处坞堡,冀州震动。
丞相府内,曹操面色铁青,看着紧急军报,猛地将案几上的文书扫落在地!
“鼠目寸光!误我大事!”他怒不可遏,既恨王虎反叛,更恨那些为保乌纱而隐瞒实情的官吏。
贾诩立于一旁,沉默不语。他那条旨在分化瓦解、用虚名换取忠诚的毒计,此刻结出了第一颗苦涩的果实。
他用“希望”引诱了寒门,却也用“恐惧”阉割了他们的担当。
当所有人都只盯着自己那一官半职,只顾着在内部竞争中撕咬时,谁还会真心为这个政权的大局着想?谁还会及时发出那可能影响自身利益的预警?
毒策的反噬,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猛烈。
它未能真正收服人心,反而在内部催生了更深的麻痹与溃烂。
一场需要迅速扑灭的火灾,因守夜人的集体失职,已然燎原。
而这把火,不仅烧掉了官仓的粮草,更开始灼烧曹魏统治的根基。
冀州,清河郡,某个被“两更制”笼罩的村庄。
夜幕低垂,村中唯一的土坯学堂——如今被征用为“礼乐讲习所”的屋子里,挤满了面色蜡黄、眼神麻木的村民。
台上,乡里指定的老塾师李庸,正机械地诵读着《孝经》中关于“忠顺”的篇章。
他声音干涩,如同秋日枯叶摩擦。
李庸年近花甲,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平生最重圣贤道理。
起初,他对这“礼乐讲习”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真能教化乡民,淳朴风俗。
但数月下来,他亲眼目睹这讲习如何变成折磨,目睹乡亲们白日耗尽气力,夜晚在此强打精神,如同被驱赶的羔羊。
他也看到了“斗巧阁”如何吸干农户最后一点积蓄,“百花棚”如何让年轻人沉沦。
更听闻了王虎造反、以及那些寒门官吏如何因私心误事的消息。
今夜,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被疲惫和麻木刻满的脸,看着几个半大孩子因极度困倦而小鸡啄米般点头,耳边回响着白日里听到的、关于官仓被焚、流民四起的传言。
一种积压已久的悲愤,混合着对自己曾抱有幻想的羞愧,如同岩浆在他胸中奔涌。
他手中的书卷微微颤抖,读到一个“仁”字时,声音戛然而止。
满堂昏昏欲睡的村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李庸缓缓放下书卷,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熟悉而憔悴的面孔,最后停留在角落里那几个曾经向他请教过学问、如今却只能在“斗巧阁”和“百花棚”间消磨时光的年轻面孔上。
突然,他猛地举起桌上那盏粗陶茶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了死寂的讲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睡意全无,愕然地看着台上状若疯狂的老塾师。
李庸须发皆张,老泪纵横,他用嘶哑的声音,泣血般疾呼:
“错了!我们都错了!此非礼乐,是锁链!是套在我等脖子上的锁链啊!”
他指着门外漆黑一片的、象征着“斗巧阁”和“百花棚”的方向,声音悲怆欲绝:
“他们用那虚幻的官职,分化我等寒士,让吾等自相残杀!他们用这无尽的劳役和讲习,消磨我等精力,让吾等无力思考!他们再用那赌博娼妓,腐蚀我等心志,让吾等甘于沉沦!此非治国安民之道,此乃驭民、疲民、弱民的绝户之计!”
他这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利剑,刺破了笼罩在村民心头的重重迷雾。
台下,那些原本麻木的眼神开始闪动,困惑,继而转为震惊和愤怒。几个年轻人猛地站了起来,拳头紧握。
“李夫子……您,您说的是真的?”
“难道我们……我们一直都被当猴耍?”
“不错!”李庸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王虎为何反?那些寒门官吏为何隐瞒不报?皆因此策之毒,已入膏肓!它让有心报国者无门,让有力抗争者无力,让有智思考者沉迷!它要的,就是我等永远做这浑浑噩噩、任其宰割的顺民!”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在讲堂中蔓延。被愚弄的耻辱,被压榨的愤懑,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烧了这鬼地方!”一个青年猛地踹翻了面前的条凳。
“对!烧了它!我们不听了!”
“跟他们拼了!”
数十名被点醒的学子、村民,如同挣脱了无形枷锁的困兽,冲上前去,推倒桌椅,扯下墙上那虚伪的“礼乐教化”条幅,将火把投向了这间象征着精神奴役的讲习所。
冲天的火光,映照着李庸苍老而坚毅的面庞,也映照着那一张张终于摆脱麻木、充满觉醒光芒的年轻脸庞。
这火光,不再是官仓被焚的混乱之火,而是源自底层、渴望挣脱一切精神与肉体枷锁的——觉醒之火。
这火种,虽小,却已点燃。
它预示着,贾诩那看似精妙的毒策,正在催生出它自身无法控制的、更为可怕的反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