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的计策如同蛛网,层层铺开。
在“利诱”与“分化”之后,针对更广大民众的“疲民”之术,开始在曹操控制的州郡全面推行。
一道名为“劝课农桑,敦崇礼乐”的丞相府令颁行各地。
其核心便是 “两更制”:所有编户齐民,白日需完成官定的劳役与耕作,入夜后则必须前往各乡里设置的“讲习所”,参加至少一个时辰的“礼乐讲习”。
讲习的内容,并非真正的诗书教化,而是由地方官吏照本宣科,反复宣讲忠君、尊卑、纳粮服役乃天经地义等教条。
灯火昏暗,台上言语枯燥乏味,台下民众经过一天辛苦劳作,早已疲惫不堪,大多昏昏欲睡。
但周围有兵丁巡视,凡打瞌睡、交头接耳者,轻则呵斥,重则鞭笞。
这夜间的讲习,非但不是休息,反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精神与肉体的折磨。
与此同时,官府在城乡各处,公然扶持起名为 “斗巧阁” 的赌坊与 “百花棚” 的娼馆。
这些场所非但不被禁止,反而受到某种默许甚至鼓励。
“斗巧阁”内,骰子、牌九、斗鸡一应俱全,设计精巧,初入者往往能小有收获,极易沉迷;“百花棚”前,更是日夜笙歌,浓妆艳抹的女子倚门卖笑,吸引着手里刚有几个闲钱的劳力工匠。
白日耗尽筋骨,夜间困于讲习,仅有的片刻闲暇与微薄积蓄,又被轻易地引向赌博与声色之娱。
民众如同被驱赶的牲口,终日奔波于田垄、讲习所与销金窟之间,身体被劳累掏空,精神被麻木侵蚀,心智被欲望占据。
邺城郊外的老铁匠赵夯,结束了一日叮当作响的营生,又被拉去听了一个时辰“君为臣纲”的念叨,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回到家中。
隔壁传来年轻儿子与人争执的声音,似乎是在“斗巧阁”输了钱。
老妻在一旁默默垂泪。
赵夯张了张嘴,想骂,想管教,却发现自己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瘫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隐约记得,几年前,乡亲们还会在夜里聚在一起,偷偷议论沉重的赋税,咒骂贪官污吏,甚至有人悄悄提起边界那边“赤火”的传闻。
可现在……现在谁还有那份心力?能拖着身子活下去,已属不易。
纵有满腔怨愤,也早被这日复一日的疲惫磨平了棱角,哪还有余力去串联,去抗争?
整个曹魏统治区的底层,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无形的囚笼。
民众成了笼中疲惫的囚徒,被精妙的算计剥夺了思考的时间、反抗的精力与团结的可能。
贾诩的毒策,正以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悄然瓦解着社会最后的活力与抵抗意志。
然而,在这片被疲惫与麻木笼罩的土地深处,是否还有未被完全磨灭的火星,只在等待一阵合适的东风?
赤火边区,新开辟的集体农庄“向阳坡”刚迎来第一个丰收年。
金黄的麦浪在风中摇曳,本该是充满喜悦与团结的时刻,一种诡异的低语却如同田埂间的杂草,悄然滋生。
起初是清晨,在村口磨坊粗糙的土墙上,有人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划下了几个字:“均平是假,懒汉得利”。
很快,类似的字迹出现在打谷场的石磙上、水渠边的青石板上。内容也逐渐升级:“勤者养惰徒,赤火何其辜?”、“干多干少一样分粮,谁还愿出力?”
这些标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向集体农庄最敏感的神经——公平与效率的平衡问题。
流言也随之而起。
有人说,看见邻村的二癞子整天在农庄里晃悠,记的工分却不少;有人嘀咕,张三家劳力多,李四家孩子多,可最后分粮时李家也没见少多少,定是干部偏袒;更有人信誓旦旦地传言,赤火公社上层有些人已经开始享受特殊待遇,所谓的“均平”不过是骗下面人卖命的幌子。
这些声音,并非空穴来风。
它们混杂在每日的劳作间隙、饭后的闲谈之中,由一些面孔陌生、却又自称是“逃难来的苦命人”悄悄散播。
他们神情恳切,言语间仿佛处处在为“勤快人”鸣不平,极易引起部分踏实肯干、却又对现状略有微词的庄户的共鸣。
农庄里的气氛渐渐变了。
以往互帮互助的邻里,开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彼此。
记分员在记录工时,感受到的压力更大,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怀疑他是否公正。
几个平日里干活稍微慢些、或是因家事偶尔请假的社员,明显感觉到了周围的疏远和冷眼。
“孙老栓,今天你这片地锄得可不如前街王五快啊,是不是想着反正工分差不多,糊弄糊弄得了?”
田间休息时,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刺了一句。
孙老栓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闻言张红着脸,笨拙地攥着锄头柄想反驳,可看着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悻悻地低下头,把话咽了回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民兵队长铁牛察觉到这种变化,在夜里巡逻时,对着月光下那片沉甸甸的麦田,狠狠啐了一口:“狗日的,这风不对劲!像是有人故意在搅浑水!”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极易在集体生活的土壤中生根发芽。
赤火公社内部,那赖以维系的高度信任与团结,第一次出现了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裂痕。
这裂痕并非源于强大的外部军事压力,而是来自内部被刻意挑动的人心猜忌。
陈烬很快收到了来自各个边区的类似报告。
他看着情报上记录的标语和流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锐利。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贾文和,你终于把爪子伸到这儿来了。不过,把镜子擦得太亮,照出的,可未必是你想看到的魔鬼。”
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凶险的意识形态渗透与反渗透斗争,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