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峪村那场风波的余震,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猛烈。
短短几天,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翻山越岭,传遍了赤火公社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田间地头,灶台炕边,人们交头接耳,说的不再是暴徒多么可恶,而是惊叹于那位年轻社长的雷霆手段和菩萨心肠。
“听说了吗?陈社长弄出了那种雪白雪白的盐!比咱们以前见过的所有盐都强!”
“何止啊!那赵老蔫,带头闹事够枪毙八回了吧?你猜怎么着?社长没杀他,罚他去盐场干活赎罪了!”
“还开了大集市!就在边境上!说是以后谁想来做买卖都行,但得按咱们赤火公社的规矩来!这叫啥?这叫底气!”
“啧啧,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啊!讲道理,有手段,还不欺压咱老百姓……”
这些议论汇聚在一起,勾勒出一个强大、公平、自信,且拥有着一位极具魅力领袖的势力形象。
这对于周边那些还在温饱线上挣扎、时常被各路势力欺压盘剥的流民和小团体而言,简直就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盏明灯,光芒耀眼,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于是,变化悄然发生。
先是三三两两、面黄肌瘦的逃荒者,搀老扶幼,怯生生地出现在赤火公社的边境哨卡前,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一口饭食最卑微的渴望。
紧接着,几支规模更小、几乎活不下去的小型聚落,在头领的带领下,毫不犹豫地抛下了那点可怜的家当,整队整队地前来投奔。他们的要求简单得让人心酸:只求一片能安稳种地、不被随意抢夺杀戮的净土。
人心,一旦被真正温暖过,见识过更好的可能,就会像箭一样,义无反顾地射向它认定的归宿。
赤火公社的名字,以前或许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符号,如今,却成了无数绝望之人心中“希望”的代名词。
夜深人静。
白天的喧嚣彻底沉淀下来,扩建中的聚居区隐没在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是守夜人困倦的眼睛。
陈烬独自站在那尊冰冷的赤火碑前,月光勾勒出他沉默的侧影。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碑上那八个他自己亲手刻下的、力透石背的大字——“内腐必亡,外惑必殆”。
指尖传来的,只有石头亘古不变的冰冷。
赢了么?好像是赢了。一场潜在的叛乱消弭于无形,民心空前凝聚,甚至还吸引来了更多投奔者。这该是值得大肆庆祝、志得意满的时刻。
可他脸上,却寻不到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眉宇间,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在他眼底静静燃烧。
“袁基的明枪暗箭,好歹看得见,挡得住……可人心里的贪念、愚昧、侥幸,像野草,烧了一茬,春风一吹,又会长出来……”
“今天摁下去一个赵老蔫,谁能保证明天不会冒出个李老蔫、张老蔫?下一次,诱惑他们的可能就不是一匹破布,而是更精巧、更隐蔽的毒药。”
“这块碑,立在这里,警示的终究是能看到它、愿意看懂它的人。可那些看不到、看不懂,或者假装看不懂的人呢?”
“律法……能管住人的手脚,管不住人心的蠢动。利益……能驱动人干活,填不饱人心的贪婪。”
“得有点别的什么东西……一种能从里面烧起来的火,一种能自己照亮自己、能分辨糖和毒药的亮光,得种到每一个人心里去。不然,今天轰轰烈烈的赤火,迟早有一天,也会从里面烂掉,变成我们曾经最憎恶的样子……”
夜风掠过,带着寒意,碑文依旧冷硬刺骨。
但陈烬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沉睡的村落,投向那片吞噬了月光、深不见底的未来。在他深邃的眼底,一点微光顽强地亮了起来,那不是烧毁敌人的烈火,也不是照耀政策的明灯。
那更像是一颗被精心呵护的、脆弱却又无比坚韧的……
教育的火种。
夜风吹过,碑文冰冷,但他眼中的火焰,却比以往更加炽热和…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