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水还在滚,面香飘满了厨房。我正低头捞面,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没急着看,先把面盛进碗里。姜美妍接过碗,小声说了句谢谢。我点头,转身去擦灶台。
等我再掏出手机,是汪璇发来的消息:“你睡了吗?”
我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把那两个字删了,重新打了一行:“没睡。有事?”
她回得很快:“不是什么急事。就是……今天你说愿意试试,我一直想着这句话。”
我站在厨房门口,手指停在屏幕上。
“我想见你一面,”她接着说,“不谈过去对错,也不提身份。就想和你说说话,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我靠着墙,呼吸慢了下来。
那些事,我几乎记不清了。只有一些零碎的画面:一个女人抱着我唱歌,声音很轻;下雨天有人把我裹进大衣里,背在身上走很远的路;还有一次发烧,有人整晚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叫我名字……
我打字:“明天可以。来我家吧。”
她回了个“好”。
第二天下午,阳光照进客厅。我坐在沙发上,听见门铃响。
打开门,汪璇站在外面。她穿得很简单,一条米色长裤,浅色外套,手里拎着一个旧布包。没有化妆,头发随意扎着,看起来不像电视里的明星,倒像个普通母亲。
我让她进来。
她坐到对面沙发,把包放在腿上,没急着开口。
“你想听什么?”我问。
她抬头看我,眼神有点晃,“从哪儿开始呢?”
“随便。”我说,“你说的每一件,我都可能已经忘了。”
她点点头,声音低下来:“你三岁那年,特别喜欢一只小熊。不是新的,耳朵都磨白了,是你外婆给你缝的。你每天睡觉都要抱着它,吃饭也拖在身边。有一次丢在公园,找了整整一下午,找到的时候你坐在地上哭,脸都花了,可一看到小熊就扑上去抱住,再也不撒手。”
我听着,心里动了一下。
“你还记得那只熊吗?”她问。
我摇头,“不记得了。”
“后来搬家时弄丢了。”她说,“你哭了好几天,谁劝都没用。最后还是我答应给你做一只新的,你才慢慢好起来。”
她打开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
递给我。
照片很旧,边角有点卷。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笑得张着嘴,手里举着。女人看着她,眼里全是笑。
那是我。也是她。
“这是你四岁生日,在游乐园拍的。”她说,“那天你非要坐旋转木马,排了好久队。上去之后一直挥手,喊‘妈妈看我!妈妈看我!’”
我手指轻轻碰了碰照片上她的脸。
“你小时候话不多,但一开心就停不下来。唱歌跑调,还总爱哼。我写歌的时候,你就坐在录音室外面,扒着门缝听。有时候我录到一半出错,你会在里面拍手笑,说我唱错了。”
她停了停,“有一次我感冒,没法录音。你爬到椅子上,拿起麦克风说‘我来唱’,然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唱起来。所有人都愣住,然后笑成一团。你也跟着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我嘴角动了动。
“你五岁那年发烧,烧到快四十度。我不敢送医院,怕人认出来。就自己背着你走小路去医院。路上摔了一跤,我们俩都倒在水坑里。你本来很难受,结果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突然笑了,说‘妈妈变成落汤鸡了’。我就坐在那儿,抱着你一起笑。”
她说着,声音有点哑。
“那天晚上你退烧了,迷迷糊糊地说梦话,叫了一声‘妈妈’。我应了,你翻个身,又睡着了。那一声,我一直记得。”
我低着头,没说话。
“你六岁那年,第一次上台表演。幼儿园毕业演出,你唱了一首我自己写的歌。你紧张得手抖,可一开口,声音特别亮。唱完底下鼓掌,你站在台上不敢动。我冲上去抱你,你在我怀里蹭眼泪,说‘我做到了’。”
她看着我,“你还记得吗?”
我慢慢摇头,“都不记得了。”
“可我记得。”她说,“每一件我都记得。你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画画送给我……我都留着。有些东西不在了,但我心里一直有。”
她顿了顿,“我知道你怨我。换作是我,也会恨。可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不是不想留你。我是没办法。如果你能活,我能用任何代价换。可那时候医生说,你必须马上治疗,家里撑不住医药费,我……只能求人收养你。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你能平安长大。”
她没哭,但眼睛红了。
“这二十多年,我没再唱过那首歌。就是你幼儿园唱的那首。每次想听,都不敢点开。怕听到你的声音,怕想起你站在我面前的样子。”
我抬起头,看着她。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唱歌,第一反应是不敢信。可越听越像,那种感觉,只有我知道。那是我的女儿。就算你不认我,我也知道。”
我喉咙发紧。
“你说你需要时间。”她轻声说,“我可以等。不是要你现在叫我妈,也不是要你原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曾经被很认真地爱过。那个人,现在还想继续爱你。”
我低下头,手指摸到脖子上的挂坠。
银蝴蝶,翅膀有点歪。
“你说这个挂坠……是我外婆留下的?”
她点头,“你出生那天,她戴在你脖子上的。她说,愿这只蝴蝶带你飞过所有风雨。”
我闭上眼。
原来是真的。
我不是被丢下的孩子。
我是被人捧在手心,不得已才放手的宝贝。
我睁开眼,看着她。
她坐在那里,安静地等我回应。
我没有说话,慢慢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抬头看我,眼神有点慌。
我没有停,继续往前,然后轻轻靠在她肩上。
她身体僵住。
我没动,就那样靠着。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抬起手,环住我的背。
她的手有点凉,动作很轻,像是怕惊走什么。
我也没动。
我们就这样坐着,谁都没说话。
很久以后,她低声说:“你小时候最爱这样靠着我睡觉。每次我弹琴,你就趴在我腿上,听着听着就闭眼了。”
我没应声。
但她没再说别的,只是把手放得更稳了些。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没开大灯,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风吹动窗帘,一点点扫过地板。
我靠在她肩上,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是一种很老的护手霜味道,有点熟悉。
“你还记得……”她忽然又开口,“你七岁那年冬天,下大雪。你非要去堆雪人,我陪你出去。你戴着红帽子,脸冻得通红,一边搓手一边笑。我们堆了个胖胖的雪人,你还给它戴上你的手套。回家后你感冒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我守了你一整夜,你半夜醒来,拉着我的手说‘妈妈别走’。我说我不走,你才又睡着。”
我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那天……”她声音更低了,“是我最后一次看你熟睡的脸。第二天早上,你就被接走了。”
我手指蜷了蜷。
“他们来的时候,你还在睡。我站在床边,看你呼吸起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就那样看着你,看了很久很久。最后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你翻了个身,小手搭在枕头边,像平时一样。”
她吸了口气,“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你,直到你在舞台上唱歌。”
我没抬头。
但她的话一句一句落进我心里,像雨水渗进干裂的土地。
我一直以来的恨,不是因为不爱,是因为太想要那份爱。
可现在我知道,它一直都在。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她的记忆里,活在那些她一个人反复回想的瞬间里。
我慢慢抬起手,轻轻抓住她搭在我肩上的手臂。
她身子一颤。
我没有松手。
她慢慢收紧了手臂,把我往怀里带了带。
我们就这样抱着。
像很多年前那样。
像从未分开过那样。
她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我没有抬头,只是把脸轻轻贴得更近了些。
屋外,一片叶子被风吹起,撞在玻璃窗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