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自己的脸。
灯光很冷,照得眼底一片青灰。
我手指还停在鼠标上,刚才那张监控截图已经存进【下雨天】文件夹。
水坑、短路提示、她鞋底踩进积水的画面,都整齐地排成一行。
我想打印出来,送到她能看见的地方。
但最终只是关了电脑。
抽屉拉开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很重。
铁盒还在老位置,边角有些锈了。
我拿出来,打开。
里面的东西不多。
一枚易拉罐环,几颗药片的空壳,还有一颗核桃。
核桃是完整的,壳没裂,也没人剥过。
它一直在这儿,和那些我试图忘记的东西放在一起。
我把核桃拿起来,左手捏着。
另一只手取出易拉罐环。
金属有点凉,贴在掌心慢慢暖起来。
窗外没有风,但云压得很低。
天气预报说暴雨要来,六小时不停。
她明天还得送外卖。
我知道她会穿那件旧雨衣,帽子总被风吹歪。
我知道她电动车后轮有点晃,刹车时要多捏两秒。
我还知道她会在便利店门口跺脚,一边笑一边拍打裤腿上的水。
这些事我都记得。
可我不能现在去找她。
门被敲了三下,不轻不重。
老陈站在外面,等我应声才推门进来。
他手里拿着平板,递到桌前。
“明天全市橙色预警,部分路段封路,我们调整了您的出行路线。”
他顿了一下,“她的站点也收到通知,明天全员提前两小时排班。”
我点头。
他没走,站在我斜后方。
过了几秒,他声音低了些:“要去见她吗?”
我没有回头。
“再等等。”
他静了几秒,又说:“您已经放下了。”
我低头看手里的东西。
核桃在左,环在右。
一个硬,一个软。
一个封在里面,一个早就被人打开过。
我说:“不,还差一点。”
老陈没接话。
他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追问我的决定。
但他今天多留了一会儿。
“您这段时间没睡好。”他说,“会议推迟了三次,助理说您签文件时总盯着空白处发愣。”
他看了眼铁盒,“连您以前最讨厌的零食包装,现在也收着。”
我没否认。
他叹了口气,“可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您会看监控看到凌晨,会因为她骑车快了一点就让技术部调慢回放。您甚至……”
他停住。
我抬眼看过去。
“您甚至开始吃她常买的那种泡面。”他说完,自己也觉得意外似的摇了摇头。
我没说话。
那包面是上次她落在出租屋的。
红烧牛肉味,配料表写得密密麻麻。
我煮了一次,盐放多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每次都加半勺糖。
“这不是放下吗?”老陈问。
我看着手中的核桃。
它很完整,壳上还有细纹,像一张没人能破的面具。
我曾经靠这个壳活着。
说话要准,走路要稳,眼神不能软。
错了就是错,没有解释,也不需要理解。
可她在的时候,我不是这样。
我记得她递给我一杯温水,说“喝点甜的,心情会好”。
我记得她教我分清洗衣机按钮,一边笑一边说我笨。
我记得她坐在小凳子上修车链子,头发乱了也不管,满手油也不怕。
那些时候,我不是顾晏辞。
我是阿辞。
“放下不是改变习惯。”我说,“是撕掉这张皮。”
“我现在还能穿上西装,走进会议室,一句话让项目停摆。”
“我能下令查她所有行程,也能让人把她调离风雨里。”
“但我不能用这些去见她。”
老陈站着没动。
“我要以什么身份站到她面前?”我问他,“是那个能给她遮风挡雨的人,还是那个只会让她躲着走的总裁?”
他没回答。
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我抬起左手,把核桃轻轻放在桌上。
它滚了一下,停在台灯边缘。
光从侧面照过来,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墙。
然后我低头,将易拉罐环套回无名指。
它有点松了,可能是磨久了。
我试了两次,才完全戴进去。
这是她咬过的环。
那天她喝完汽水,随手掰下来扔桌上。
我捡起来,一直带着。
她说这玩意儿不值钱,扔了都行。
可我知道,只有她给的东西,我才拿得住。
老陈看了看我手上的环,又看了看桌上的核桃。
他什么都没再说。
“我去安排明早的安保。”他转身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把时,他停下,“您不用非得变成另一个人。”
“您只要别丢掉现在这个就行。”
门关上了。
办公室只剩我一个人。
台灯亮着,照着桌上的核桃。
它还在那儿,没动。
我伸手,用指尖把它往旁边推了一点。
它滑出光区,落进阴影里。
电脑突然响了一声。
是系统自动提醒:明日降雨概率98%,风力七级,建议减少户外活动。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打开浏览器,搜索“外卖员暴雨天防护装备”。
页面跳出来一堆链接,我点开第一个。
防水裤、防滑鞋垫、反光条背心……
我看得很慢,一条一条往下翻。
看到“头盔内衬吸汗巾”时,我停下来。
她从来没换过那个头盔。
带子松了,她就打个结继续用。
我记下商品编号,复制到备忘录。
又搜“电动车电机防水罩”,找到几个店铺,比对评价。
挑了一个销量最高的,加入购物车。
没付款。
这些东西我可以让人直接送去她住的地方。
也可以让林悦以公司名义发补贴。
甚至能让站点主管强制配发。
但我没有。
因为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又开始用钱解决问题。
我不想她接到包裹时,第一反应是退回来。
我想让她知道,这些东西是我一页一页看出来的。
是我记住她每次淋湿后甩头发的样子,才想到要买防水裤。
是我见过她蹲在路边拧雨衣下摆的水,才明白防滑鞋有多重要。
可这些话,我现在没法亲口告诉她。
我关掉网页,靠在椅背上。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环。
它已经很光滑了,边缘圆润,没有棱角。
窗外传来一声闷雷。
很远,但震动传到了楼上。
我坐直身体,看向窗外。
天彻底黑了,城市灯火在云层下泛着黄光。
雨还没下,空气却沉得喘不过气。
我拿起手机,解锁,停留在通讯录界面。
她的名字还在,备注是“苏晚”。
没有号码,因为我从没存过。
我知道她的信息,全靠别人告诉我。
我放下手机。
这时候如果我出去,一定能找到她。
也许她正在某个小区楼下等电梯,也许她刚送完一单,在便利店买热饮。
也许她抬头,就能看见我站在雨里。
但我不能。
我还穿着这身衣服。
我还坐在这个位置。
我的名字后面依然跟着“集团总裁”四个字。
而我想见她的那个我,还不完整。
我低头看着手上的环。
它很小,套在手指上几乎看不见。
但它一直在。
我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出她骑车的样子。
蓝色电动车,尾灯亮着,在夜里划出一道红线。
她戴着头盔,风吹起碎发。
有时候她会哼歌,声音不大,断断续续。
有一次她唱跑调了,自己笑起来,差点撞到路灯。
我想成为那个能陪她一起笑的人。
不是施舍,不是补偿。
就是站在她身边,听她讲今天遇到的奇葩订单,看她为省五毛钱停车费多绕两百米。
可我现在还做不到。
我睁开眼。
桌上的核桃还在阴影里。
我伸出手,没有碰它。
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便签纸上写下几个字。
写完,我撕下来,夹进铁盒里。
盒子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台灯的光移到了手边。
我抬起左手,看着无名指上的环。
它没动。
我一直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