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我站在霖氏集团大楼的电梯里。手机在口袋震动了一下，我没看。昨晚草坪上的风还在耳边吹，女儿睡着时贴在我胸口的那一下温热，也还留在皮肤上。
电梯门开，走廊安静。林悦已经在会议室门口等我，手里抱着文件夹，低头看了眼表。
“顾总，会议八点开始，人都到齐了。”
我点头，走进去。
长桌两侧坐满了人，深色西装，神情一致。他们抬头看我，又迅速低头翻资料。没人说话，空气像被冻住。
我走到主位坐下，手边放着一杯咖啡。黑色的，没加糖也没加奶。林悦轻轻把平板放在桌角，退到后面。
有人开口，是财务总监。他说季度报表的事，语速很快，一串数字报出来。我听着，但那些音节像是隔着一层水传进耳朵。
我想起昨天晚上，苏晚靠在我肩上看极光的样子。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把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指。她的手有点凉，但我没动，让她一直抓着。
“顾总？”另一个声音响起，“您对人事调整的迟缓有没有解释？”
我看过去，是二叔推荐的那个董事，姓陈。他眉头皱着，眼神带着压过来的质问。
我没回答。
视线慢慢移开，落在桌角一处地方。那里有一点褐色的痕迹，不规则地摊开，边缘已经干了，但能看出是液体留下的。
奶茶渍。
我一下子认出来了。
那天她穿灰色卫衣，袖子拉得老高，端着一杯奶茶进来，说是顺路买的。其实我知道她特意绕了路。她放在我桌上，又怕被人看见，转身就拿纸巾擦，结果越擦越开。最后只敢小声说一句：“下次不带了。”
后来我才发现，那是她第一次煮奶茶，糖放多了，糊了底。她舍不得倒掉，还是带来了。
脑子里的画面突然清楚起来——她站在出租屋的小厨房里，锅冒烟，她慌张地关火，嘴里念着“完了完了”，然后打开窗扇风。我从房间走出来，闻到焦味，她不好意思地笑，说想给我尝尝自己做的。
“顾总？”陈董事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刚才重了些，“您是不是觉得家庭生活比公司更重要？”
我看着那块渍。
手指动了一下。
手里的咖啡杯忽然落下去，砸在地上，碎了。瓷片弹起来，溅到桌腿，有几片停在那块奶茶渍旁边。
整个会议室静下来。
没人出声。
林悦立刻起身走过来，蹲下收拾。她动作很轻，先捡大块的，再用纸巾包住细碎的部分。她经过那块奶茶渍时，手指顿了一下，然后抽出一张新的纸，慢慢擦了上去。
我盯着她的手。
“你们说我耽误公事？”
我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
林悦停下动作，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收拾。
我说：“可你们谁懂，一杯煮坏的奶茶，能比整个集团更重？”
没人接话。
陈董事脸色变了，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我站起来，走向窗边。
外面是城市清晨的天际线，高楼林立，车流开始涌动。阳光照进来，落在会议桌上，刚好盖住那块刚被擦过的区域。但痕迹还在，浅浅的一圈，像是被刻意留下。
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接着是翻纸的声音。
“我们继续议程。”另一个董事说，语气有些迟疑，“关于海外并购案……”
我没回头。
记忆却没停。
那天她端着那杯焦糖奶茶走近我，头发有点乱，脸上还沾了点灰。她说：“你尝一口呗，我觉得还行。”我接过，喝了一口，甜得发苦。她紧张地看着我，我本该吐掉，但我咽了下去，然后说：“下次少放糖。”
她眼睛一下子亮了。
后来她每天都试一次，直到第三天，终于做出了一杯能喝的。她高兴得跳起来，差点撞到吊灯。
“顾总？”林悦的声音很轻，站在我斜后方，“您的外套……要不要披上？”
我没答。
她也没坚持，退回原位。
会议还在进行，声音低低地起伏。有人说项目进度，有人说股价波动，有人说投资者不满。我背对着他们，听着，但不再入耳。
只有那个味道还在。
甜中带苦，混着一点点烟火气。
林悦回到座位，把沾过奶茶渍的纸巾折了两下，放进文件夹最底层。她合上夹子，放在膝盖上，双手压住。
没人注意到她的动作。
但我知道她做了什么。
就像我知道，这间会议室里所有人讨论的东西，从这一刻起，都不再是我的重心。
陈董事忽然提高声音：“如果我们再这样放任决策停滞，股东会追究责任！这不是儿戏！”
我转过身。
他坐在长桌尽头，身体前倾，眼里有怒意。
我说：“那你去当总裁。”
他愣住。
“我不缺这份工作。”我说，“也不怕你们说什么。”
会议室彻底安静。
有人低头看表，有人交换眼神，还有人悄悄合上了笔记本。
林悦坐在角落，手指轻轻碰了碰文件夹的边角。
我走回桌前，没有坐下。
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他们曾经让我敬畏，也曾让我疲惫。我以为掌控他们是本事，后来才明白，能放下才是解脱。
“散会吧。”我说。
没人动。
“我说，散会。”
还是没人回应。
我拉开椅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出会议室前，最后看了一眼桌角。
那块渍已经看不清了，但我知道它在那里。
林悦跟出来，在门口停下。
“顾总，下午还有法务会议。”
我说：“取消。”
“是继承协议的签署时间……”
“撕了就算了。”我说，“别再提。”
她低头，应了一声。
我往前走，脚步没停。
走廊灯光打下来，照在地毯上。手机又震了一下，我没掏出来看。
可能是苏晚发的消息。
也可能是女儿醒了，哭了，或者笑了。
这些都比这里的一切重要。
我按下电梯按钮，门开，进去。
镜面映出我的脸。和从前一样，但眼神不一样了。
电梯下降。
三楼，门开一条缝，林悦冲进来，手里抱着文件夹。
“顾总，有个事……”
我没看她。
她喘了口气，说：“您上次让我存的照片，还在内袋里。我没动。”
我这才转头。
她指的是西装内袋。
那张照片是去年拍的，苏晚抱着女儿，坐在婴儿房地板上。她笑着，头发散着，身上还是月子里那件旧睡衣。我路过时拿手机拍了下来，之后一直收着。
我没说话。
她低声说：“您要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可以……帮您保管。”
我看着她。
然后伸手，从内袋掏出那张照片。
纸角有点卷，画面却清晰。
我盯着看了几秒，重新塞回去。
“不用。”我说，“这是我的东西。”
电梯继续下行。
她站在原地，没再说话。
门合上。
我靠着墙，手插进裤兜。
手机又震。
这次我拿出来，屏幕亮了。
是苏晚发来的消息。
三个字。
“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