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很稳。
我醒了，眼睛还没睁开，手先动了动，碰到一片温热。顾晏辞的手还握着我的，拇指轻轻搭在手腕上，一下一下地摩挲。他坐得比我直，肩膀贴着椅背，但头微微歪着，靠在我肩窝的位置。薄毯滑到腰下，他的外套扣子松了一颗，露出里面灰色毛衣的领口。
车厢里暖得很，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面味。
我刚想抬手拉毯子，他忽然动了。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抽走我身下的毯子一角，重新盖好，动作很轻，怕吵醒我似的。然后他低头看我，发现我已经睁眼，愣了一下，马上笑了。
“醒了？”
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从脚边的箱子拿出热水瓶，又翻出一桶泡面，撕开包装，倒进热水。盖子拧了几下没拧紧，他皱了下眉，用力再拧一次。
“你胃不好，不能空着。”他说，“吃点热的。”
火车晃了一下，水从桶边溢出来一点。他赶紧扶住，等车平稳了才放下。
我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想起以前在出租屋，他也这样煮过面，盐放多了，喝一口就皱眉。那时候他还叫阿辞，什么都不记得，却会在我加班回来前把灯开着，把牛奶热好。
现在他什么都知道了，反而更小心。
面泡了十分钟，他打开盖子试了试温度，递给我一双筷子。
“红烧牛肉，你说过喜欢。”
我接过，吃了两口。汤有点咸，面也软了，但确实是热的。他盯着我看，等我评价。
“还行。”我说。
他点点头，自己也拿了一桶，动作比刚才熟练些。这次盖子拧得紧，没漏。
我们并排坐着，低头吃面。其他乘客有的在睡，有的在看手机，没人注意我们。窗外是大片雪原，偶尔闪过几棵树影。
吃到一半，车猛地一晃。
他手一抖，整桶面侧过来，汤全泼在我裙子上。滚烫的液体浸透布料，我下意识往后缩，但已经晚了。
“对不起！”他立刻放下桶，抽出纸巾跪到过道上，手忙脚乱地擦我腿上的汤汁。纸巾沾了油，很快湿透，他又抽了几张，一层层叠上去按。
“烫到了吗？”他抬头问，声音发紧。
我摇头，“没事，凉得快。”
他还是不停手，手指顺着裙摆往上擦，忽然停住。
我口袋鼓了一块，硬硬的。他指尖碰到了边缘，犹豫了一下，还是抽了出来。
是一张纸。
他看清上面的字时，整个人僵住了。
诊断书。早孕六周。
他的呼吸变了，变得很浅，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字，像要把它们刻进脑子。然后他慢慢抬头看我，眼神从震惊变成不敢相信，又变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柔软。
我没有抢，也没有解释。
他就那样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过了很久，他忽然蹲下去，耳朵贴上我的小腹。那里还平着，什么也看不见。他却像真能听见什么似的，一动不动。
我伸手摸他的头发。发丝有点乱，不像平时那么整齐。他最近瘦了，太阳穴凹进去一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孩子……”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到谁，“叫顾极光好不好？”
我鼻子一酸。
他还贴着我的肚子，没抬头，但我感觉到他在哭。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去，滴在我的膝盖上，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股热。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覆在他头上，轻轻往下压，让他靠得更近一点。
就在这时候，外面暗了下来。
不是入夜，是天色突然沉了。紧接着，一道绿光划破天空，像绸缎一样垂下来，在雪地上映出流动的影子。
极光。
它出现在北方的天际，一圈圈荡开，颜色从碧绿转成淡紫，又融进深蓝的夜空。光芒照进车厢，落在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满脸都是泪，可眼睛亮得吓人。
他望着窗外，嘴唇颤抖。
“这次，我真的有家了。”
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腿，指节发白。另一只手还攥着那张诊断书，被泪水打湿了一角。
我顺着他视线往外看，极光越来越亮，像一场无声的雨落在天地之间。远处的山影被光勾出轮廓，雪地泛着微光，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车轮声。
他忽然站起来，跨过座位间的空隙，跪在我面前。额头抵住我的小腹，双手环住我的腰，整个人贴上来，像要把我和孩子一起护住。
“我不走了。”他说，“哪也不去了。以后每天给你煮面，少放调料包。早上帮你系围巾，出门前检查暖宝宝有没有贴好。你想吃什么，我去买。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我再也不……”
话没说完，车又晃了一下。
他身子一偏，手撑住座椅才没摔倒。诊断书从他手里滑出去，飘到地上。我弯腰去捡，他抢先一步抓回来，紧紧按在胸口。
“别藏了。”他哑着嗓子说，“以后所有事都告诉我。痛了、累了、害怕了，都告诉我。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扛。”
我看着他红肿的眼睛，终于点头。
他把诊断书折好，放进自己内袋，然后握住我的手贴在唇上。吻了很久。
窗外的极光开始褪色，像被风吹散的烟。最后一缕光消失时，他抬起头，眼角还有泪痕，但笑了。
“等到了漠河，第一件事是生火。”他说，“然后煮姜茶。你怕冷。”
我说：“嗯。”
“第二件事，带你去林子边上。那里看得清楚。”
“好。”
“第三件事……”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我想抱着你，等到极光亮起来。看看你眼睛里的光，是不是比我见过的都亮。”
我没回答，只是把手伸过去，环住他的脖子。
他闭上眼，靠在我肩上。
车厢恢复安静。暖气还在吹，泡面的味道渐渐散了。远处有人翻了个身，窗帘拉紧了些。
他一直抱着我，没松手。
直到列车穿过一条长隧道，黑暗瞬间吞没一切。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呼吸喷在我颈边。
隧道很长，灯光一盏接一盏向后退去，像星星坠入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