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从窗帘缝里斜进来，照在客厅地板上那块干掉的奶茶渍上，颜色比昨天更深了些。我蹲在地上，把最后一片碎玻璃扫进簸箕，动作很轻，怕吵醒还在沙发上睡着的人。
阿辞昨晚睡得很沉，手一直抓着围巾的一角，像是抓着什么不能丢的东西。我没动他，收拾完厨房后回到房间换了衣服，又把衣柜里几件旧外套翻出来叠好，准备拿去捐了。
阁楼很久没整理过了，楼梯踩上去吱呀响。我打开顶灯，灰尘在光线里浮着，木箱堆在墙角，上面盖着发黄的布。我拖出最外面那只箱子，挪动时脚下木地板忽然空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我停下来，低头看那块板。边缘翘起了一点，和周围的不太一样。我用手抠了抠，能掀开一条缝。这痕迹不像是自然松动的，像是被人反复撬过又钉回去。
心跳快了一拍。我找来螺丝刀，把那块板整个撬开。下面是个小凹槽，里面放着一本皮面笔记本，没有名字，也没有日期标记。
我拿出来翻开。第一页写着：201x年10月15日。字迹是阿辞的，我认得。
“今天遇见一个女孩，她笑起来像太阳。”
我手指顿住。
往后翻，记录断断续续。有几天写得很满，有些页却被撕掉了。纸边参差不齐，像是被硬扯下来的。最后一页只剩一半，上面写着：“如果恢复记忆，一定要……”后面的字没了，墨迹很深，笔尖几乎划破纸面。
我想再看清楚一点，突然听见身后楼梯响。
阿辞站在门口，头发乱着，眼睛还有些肿，像是刚醒就冲了上来。他看见我手里的本子，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在看什么？”他声音发紧。
我没合上本子，也没藏。他就走过来，伸手要拿。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这是你的东西。”我说，“我只是……发现了它。”
“还给我。”他说。
“你写的是我吗？”
他不答，只盯着那页残字，呼吸变重。然后猛地伸手抢过去。我握着本子没松，他用力一拽，我们同时失去平衡。角落那个接雨水的塑料桶被撞倒，水哗地洒了一地。
本子脱手飞出去，落在积水中。
我立刻弯腰去捞，但已经晚了。纸张吸了水，迅速软化，墨迹开始晕开。那句“如果恢复记忆，一定要……”慢慢模糊，变成一团黑影。
阿辞跪在水里，伸手把本子捞起来，抱在怀里。他的手指抖得厉害，一页纸从他指缝滑落，沉进水底，像一块烂布。
“你不该碰这个。”他低着头，声音哑了，“你不该看见。”
我没说话。刚才那句话还在脑子里转。他说“遇见一个女孩”，不是“撞见外卖员”，也不是“被送去医院的女人”。他说她笑起来像太阳。
那是我。
可他为什么要藏起来？为什么撕掉后面的内容？
我看着他坐在湿地上，抱着那本快要散架的本子，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不是因为失忆才什么都不记得，他是有意把某些东西埋起来。包括对我的感觉。
“你早就记得我？”我问。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
“不是全部。”他说，“是一些片段。有时候半夜醒来，脑子里会跳出一句话，或者一个画面。我就把它写下来，怕忘了。后来……我不想再记了。”
“为什么？”
“因为每次想起来，头就像要裂开。”他按着太阳穴，“而且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我编的。我甚至不确定，我喜欢的人是你，还是我想象出来的那个你。”
他说完这句话，屋子里安静下来。窗外风吹着晾衣绳晃动，衣服滴下的水砸在盆里，一声一声。
我伸手去捡水里的残页，指尖碰到湿透的纸，轻轻一碰就破了。我把它放进桶里，和其他烂纸一起。
然后我站起来，没再看他，转身往楼下走。
脚步踩在楼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昨天之前的日子上。我以为我们是在一点点重建什么，原来他早就偷偷记下了所有，又亲手毁掉。
走到一楼，我停在客厅门口。多肉植物还在窗台上，叶子绿得发暗。我顺手把沙发上的围巾拿起来，轻轻盖在花盆上。不是为了遮什么，只是觉得它该在那儿。
楼上没动静。
过了很久，他才下来。脚步很慢，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一下，但没说话。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了瓶水，拧开喝了一口，又放下。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地板。
“我不是想瞒你。”他说。
“那你撕掉的是什么？”
他没回答。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就走向门口拿包。
“我去上班了。”我说。
他没拦我。
我开门走出去，关门的声音不大，但在楼道里回了一下。
电梯还没到，我站在门口等。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风，吹得走廊灯一闪一闪。忽然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响，像是椅子倒了。
我没回头。
电梯到了，我走进去，按下数字。
门快关上的时候，我看见家门开了条缝，阿辞站在里面，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像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湿纸页。
他没出来，也没喊我。
电梯门合上，带走了最后一点视线。
我站在里面，手扶着墙壁，感觉到震动从脚底传上来。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我推开门，屋里黑着。开灯后发现沙发上没人，厨房也没人。我换鞋走进去，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张纸，边缘卷曲，像是晒干的。
是日记本里的一小片残页。上面有几个字还能看清：
“……要回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