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天桥入口,手里的烤红薯还冒着热气。炉火映在阿辞脸上,忽明忽暗,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被拉扯的痛。
风还在吹,但我已经不想躲了。
“你不是怕烫吗?”我把纸袋往前递了递,“那就别想那么多,吃一口试试。”
他盯着那块红薯,焦糖色的表皮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瓤。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像是在抵抗什么本能。
然后他微微张嘴。
我小心地把最饱满的那一角送进他嘴里。他咬下去的时候眉头皱了皱,被烫得吸了口气,却没有松口。他在嚼,很慢,仿佛每一口都在确认味道是不是真实的。
我退后半步,看他低头咀嚼的样子,忽然觉得心口一松。
“怎么样?”
他没答话,目光落在铁签上残留的一小块薯肉,轻声说:“刚才抛出去的那块,飞行轨迹偏离理想角度三点七度,导致受热不均,焦化层厚度差异达到零点四毫米。”
我笑了。
下一秒,我伸手夺过铁签,将剩下最甜的一段直接塞进他嘴里。
“闭眼。”我说,“这次不准算。”
他愣住,嘴唇还沾着一点糖汁,睫毛颤了颤,终于合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变得平稳了些,喉结又滑动了一下,像是吞下了不止是食物的东西。
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散了我们之间那层薄冰似的距离。
良久,他睁开眼,声音哑得不像平时:“我明明……不该喜欢这种甜的。”
“可你每次都挑最甜的留给我。”我看着他,“从第一顿面开始就是这样。你说糖多才香,其实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对不对?”
他怔住了。
路灯照在他掌心,那里还握着空掉的纸袋。刚才被铁签烫出的红印还没消,边缘微微泛白。他低头看着那道痕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估算组织损伤或恢复周期,只是轻轻蜷了下手指。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低声说,“但看到你吃东西时笑,我就想让那一口更甜一点。”
我的心猛地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忽然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小铁签,指尖摩挲着上面烧黑的纹路。他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我:“你还记得……刚才那个醉汉抓你围巾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冲上去吗?”
“因为你护着我。”我说。
“不是。”他摇头,“是我看见那两个字母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响了一声。像钟,又像警报。心口疼得厉害,但我不能停下。我必须挡在你前面。”
我没有接话。
他知道我在等答案,可他也知道,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
他把铁签放进裤兜,像是收起一段无法言说的记忆。然后他站直身子,朝我伸出手。
不是要牵我,也不是要带路。
而是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颗用锡纸包好的小方糖,边角已经被体温焐得微弯。
“你喝牛奶总喜欢加这个。”他说,“有一次你说,小时候妈妈哄你吃饭,就偷偷在勺子里藏一块糖。后来我发烧,你喂我喝水,也放了一块。”
我盯着那颗糖,喉咙发紧。
“我不是刻意记住的。”他声音很轻,“我只是……每次看见它,就觉得那天晚上你在厨房煮面的样子特别清楚。灯是暖的,锅里咕嘟咕嘟响,你背对着我搅面条,袖子卷到手肘,手腕上有颗小痣。”
我的手指无意识摸了摸左手腕内侧。
他还记得。
不只是习惯,不是数据,也不是备忘录里的记录。他是真的记得那些瞬间,记得我怎么走路、怎么笑、怎么在深夜揉着太阳穴说“今天跑了二十三单”。
这些从来都不是巧合。
风又起了,吹得纸袋在我手里轻轻晃动。我把它揉成一团攥紧,像是抓住某种正在流失的真实。
“阿辞。”我叫他名字。
他应了一声。
“你现在还记得多少?”
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不多。但足够让我分清,哪些事是别人告诉我的,哪些是我自己感觉到的。比如现在——”他抬手碰了碰唇角,那里还有一点糖渍,“这口红薯是甜的,是因为你喂我的。不是因为它含多少葡萄糖,而是因为你站在风口里,手都凉了,还坚持要等我吃完才走。”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空纸袋塞进旁边垃圾桶。
然后我往前一步,靠近他。
不是试探,也不是逃避。
而是实实在在地站到他身前,抬头看他。
“那你告诉我,”我问,“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全部,你会回到你的大楼里,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吗?”
他看着我,瞳孔里映着城市流动的光。
“如果我记得所有事,”他慢慢地说,“那我也该记得,是谁教会我半夜关灯,是谁在我发烧时整夜不睡,是谁在暴雨夜里把我带回十五平米的小屋,叫我‘阿辞’。”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所以我不怕想起来。我只怕——记起来之后,你已经不在原地等我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远处车流划出长长的光带,霓虹在云层下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彩雾。我们站在这里,不高也不远,却像是悬在整座城市的上方。
谁都没有再提回去的事。
谁也没有转身离开。
他依旧站在我外侧,替我挡住迎面吹来的冷风。我伸手拽了拽他湿了一大片的裤脚,低声说:“明天换条裤子吧,会感冒的。”
“好。”他答应得很快。
我们并肩站着,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台阶下的烤炉还在冒烟,老板收拾摊子的声音窸窣传来。整座城市在脚下运转,而我们只是其中两个静止的点。
就在我准备迈步下阶时,他忽然伸手拦了一下。
我回头。
他望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喃喃道:“以前我坐车经过这种天桥,总会计算车速和通行效率。现在我知道了,有些路走慢一点,才能看清旁边的人长什么模样。”
我没有回应。
因为他已经转过头来看我,眼神干净得像雨洗过的夜空。
“苏晚。”他叫我的名字。
我嗯了一声。
“下次……还能一起吃红薯吗?”
我看着他,嘴角一点点扬起来:“只要你别再拿物理公式扫兴。”
他笑了,眼角浮起细纹,像是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
我们转身朝电动车走去。风还在吹,但不再刺骨。他始终走在我外侧,脚步沉稳。我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旧表,时间刚过十点。
就在我握住车把的瞬间,他忽然停下。
我回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边缘已经磨损,像是被反复展开又折好。
他没说话,只是把它轻轻放进我外卖箱的夹层里。
我怔了一下,想问是什么。
但他已经跨上后座,扶住我肩膀:“走吧,送完这一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