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手,却没有立刻退开。我还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意轻轻拂过发顶,像一阵风停在了耳边。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后退半步,转身走向书桌。
我没动,也没问。
他拉开抽屉,取出那本边缘磨得起毛的速写本。纸页翻动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他坐到椅子上,低头开始画,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侧脸。灯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暗影。他画得很专注,眉头微蹙,像是在描摹一件不能出错的东西。
几分钟后,他把本子转过来,推到桌边。
我走近两步,低头看去。
纸上是一座小小的邮局,红砖墙,斜屋顶,烟囱里飘着淡淡的白烟。门口立着一个绿色的邮筒,旁边站着两个人影,一高一矮,正弯腰往筒里投信。背景是熟悉的街角——我们常去的便利店、修车摊、还有那家总在傍晚亮起暖光的早餐铺。
邮局的招牌上写着四个字:时光邮局。
“这是……”我声音有点干。
“不是真的地方。”他抬头看我,语气平静,“是我想象的。以后如果我们有空,可以一起写信,不寄出去,就留着。”
我没说话。
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封信,淡黄色的信封,边缘整齐,封口用火漆压着印记,缩写是L和Z交叠在一起。他递给我一封。
“写给五年后的我们。”他说。
我接过,信封还带着他口袋里的温度。手指碰到火漆时顿了一下,没拆。
“如果……”我低着头,声音很轻,“五年后我们不在一起呢?”
他没立刻回答。
屋里很静,只有台灯偶尔发出轻微的电流声。他起身走到抽屉前,拉开,从一堆零碎纸片里抽出一张照片。
我认得那张照片。
红围巾裹在我们脖子上,烟火在头顶炸开,照亮了整条街。那天我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他抱着我的肩膀,下巴搁在我头上。照片背面写着:第500天。
他把照片塞进我的信封里,重新封好,动作很稳。
然后他拿起自己的那封,从本子里撕下一页空白纸,提笔写了一行字。我看不清内容,但他折好纸,放进信封,也封上了火漆。
“只要你拆这封信,我就在。”他轻声说。
接着他翻开速写本的夹层,把两封信并排放进去,合上本子,轻轻拍了拍封面,像在安放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盯着那本合上的速写本,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他又一次用画代替了话,用信代替了承诺。他总是这样,把最重的话藏在最轻的动作里。我不讨厌,可我不想再只是接住。
我伸手,抽出自己的那封信。
他抬眼看我,眼神有一瞬的惊讶。
我在他面前拆开了信封。
照片滑出来,背面还是那三个字:第500天。
我低头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到床头柜前,打开小盒子,翻出一支彩色笔——是之前拼图时用过的,笔帽有点歪,颜色是浅蓝。
我蹲在桌边,把照片平铺在桌上,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第501天,他也煮糊了鸡蛋。”
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学生写的。写完,我把照片重新塞回信封,放回速写本的夹层,合上本子。
他坐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
我抬头看他:“下次写信,要写满一页。”
他愣了几秒,忽然笑了。不是那种克制的微笑,而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低笑,眼角皱起,连带着肩膀都在抖。
“好。”他说,“写满一页。”
我也跟着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他把速写本拿起来,轻轻放在台灯旁边。灯光照在封面上,映出一点温润的光。
“其实……”他忽然开口,“那天我不是临时决定去那条路的。”
我抬眼。
“我提前一周改了行程,推掉董事会,就为了能绕到你常送外卖的片区。”他声音很轻,“我知道你在哪个路口最容易摔车,哪家店客户最难缠,甚至……你最喜欢的那家煎饼摊,老板会多给你一个蛋。”
我怔住。
“我不是失忆才开始了解你。”他看着我,“我是早就想靠近,可一直不敢。那天撞上你,不是意外,是我终于敢让自己停下来。”
我没说话,只是慢慢把手放在速写本上。封面有些粗糙,但很暖。
他伸手覆上来,掌心贴着我的手背。
“以后的日子,我想一件件补回来。”他说,“你送我的第一杯牛奶,我还没好好道谢。你帮我系围巾的手,我一直记得。还有你每次加班回来,头发都是湿的,鞋底沾着泥,可你进门第一件事,是问我有没有饿。”
我喉咙发紧。
“我不想再用支票、车子、职位来证明什么。”他低声说,“我想从明天开始,陪你跑一次完整的送餐路线。我想知道你每天经过哪些红绿灯,哪家便利店的阿姨会偷偷给你热水,哪段路积水最深。”
我抬头看他,眼眶有点热。
“你不用……”
“我想。”他打断我,“不是补偿,是参与。你的生活,我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不是作为顾晏辞,也不是作为谁的总裁,就是作为那个会煮糊鸡蛋、分不清盐和糖的阿辞。”
我吸了口气,没忍住笑了下。
“那你得先学会骑电动车。”我说。
他点头:“明天就开始练。”
“摔了别喊疼。”
“不喊。”
“也不能因为你是老板,就让站点给我减单。”
“我不会。”
“更不准偷偷跟车。”
他顿了顿:“……我可以站在路边等你吗?”
我瞪他一眼。
他笑得更明显了,嘴角扬起,眼睛亮得不像从前那个冷着脸的男人。
我收回手,把速写本往台灯底下推了推,让它站得更稳些。
“等以后老了,拿出来看。”我说,“看看我们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不是熬。”他纠正,“是过。”
我看了他一眼。
“是过。”我点点头。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目光落在本子上,像在看一段还没发生的未来。
我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水,回来时他还在那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火漆印。
我把水递给他。
他接过去,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指尖碰到了杯子的一角。
“你说……”他忽然问,“如果我们真有个时光邮局,会寄什么?”
我想了想:“也许是一张你第一次学会煮面的照片。”
“或者你第一次骂我笨。”
“再或者……”我顿了顿,“是你终于记住生抽和醋的区别那天。”
他低笑:“那得等到明年。”
“说不定更快。”
他看着我,眼神很静,却又像藏着很多没说出口的话。
我正要开口,楼道里传来一声轻响——是隔壁小孩关门的声音。
他没动,我也没动。
屋里的灯依旧亮着,速写本静静地立在桌角,两封信藏在夹层里,火漆完好,时间未启封。
他抬起手,轻轻把本子扶正。
指腹擦过封面时,留下一道模糊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