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驿馆,内苑精舍。
驿馆内苑已被完全清空戒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尽数是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玄甲亲卫,取代了扬州府那些惶惶不安的衙役兵丁。他们如同冰冷的雕塑,无声地矗立在回廊、门庭、假山各处,将这座江南园林风格的驿馆,笼罩在一片肃杀的铁血氛围之中。
精舍之内,熏炉吐着宁神的淡雅青烟。女帝秦玲端坐于软榻之上,已褪去了繁复的朝服冠冕,只着一身素雅的明黄常服,乌发松松挽起,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她闭着双眸,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揉着眉心,似乎在驱赶长途跋涉的疲惫,又似乎在消化着进入扬州后感受到的那股潜藏在繁华锦绣之下的腐朽气息。那份誊抄的盐民血泪名单,此刻正静静躺在榻边的小几上。
隔壁稍小些的静室内,并肩王孔衫同样闭目养神。他身姿挺拔,端坐于一张乌木圈椅中,玄色王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如同深潭古井。周身并无丝毫凌厉气势外泄,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凝重,仿佛他自身就是这片空间的定海神针。他的心神如同无形的潮汐,早已覆盖了整个驿馆,甚至延伸向这座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扬州城,捕捉着每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驿馆外院,回廊转角。
知府杨文显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来回踱步,崭新的官靴踩在光洁的青石板上,发出急促而焦虑的声响。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官服再次被冷汗浸湿。方才引驾入驿时,那玄色王轿中透出的冰冷视线,如同跗骨之蛆,依旧让他心胆俱寒。他深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做点什么!
远远看到女帝身边最得力的女官——掌事姑姑徐姑姑从内苑精舍的方向走来,正低声吩咐着几名宫女准备盥洗之物。杨文显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堆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深深一揖,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谦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徐姑姑安好!下官杨文显,给姑姑请安了!”
徐姑姑停下脚步,她约莫四十许人,面容清癯,眼神沉静而锐利,身着宫中女官特有的靛青色宫装,气度沉稳。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汗流浃背、神色仓惶的杨文显,微微颔首回礼,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距离感:“知府大人客气了。陛下与王爷正在歇息,大人若无紧急公务,还请稍安勿躁。”
“是是是!下官明白!不敢惊扰圣驾与王爷清修!”杨文显连连点头哈腰,搓着手,脸上笑容更加谄媚,身体却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试探:“徐姑姑…下官斗胆…想请教姑姑一事…”
徐姑姑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既不催促,也不接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下文。那沉静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人心。
杨文显被这目光看得心里发毛,硬着头皮,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对“家乡风味”的推崇:“这扬州城啊,别的没有,几样精致点心倒还拿得出手。下官想着…陛下与王爷一路舟车劳顿,若能尝些江南小点,或许能稍解乏累…不知…不知陛下与王爷…可有什么偏好的口味?是喜甜糯,还是爱清鲜?下官也好立刻着人去备办最上等的…绝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徐姑姑的脸色,希望能从中捕捉到一丝有用的信息。
徐姑姑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她微微抬眸,目光似乎穿透了杨文显谄媚的笑容,看到了他心底深处的恐惧和算计。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宫中积年女官特有的、滴水不漏的谨慎:
“知府大人有心了。”她微微一顿,语气平淡无波,“只是…陛下与王爷的饮食喜好,自有御膳房随行御厨精心料理,一应食材、规制、口味,皆循宫中旧例,不容外臣置喙。”
她的话如同冰水,浇灭了杨文显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火苗。
徐姑姑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杨文显惨白的面孔,继续道,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明确的告诫:“我等近身侍奉之人,首要之责是谨守本分,伺候主子周全。至于揣测圣意…此乃大忌。”她微微加重了“大忌”二字,目光若有深意地在杨文显脸上停留了一瞬,“知府大人为官多年,当知分寸。”
杨文显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徐姑姑的话,无异于封死了他所有试图从饮食上讨好献媚、投石问路的可能。那句“揣测圣意乃大忌”,更是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心窝上,让他遍体生寒。
“是…是下官糊涂!下官失言!多谢姑姑提点!”杨文显慌忙躬身谢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后背瞬间又被冷汗浸透了一层。
徐姑姑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宫女们转身离去,留下杨文显一个人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就在这时,徐姑姑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只是用那依旧平静无波的声线,仿佛自言自语般,轻轻丢下一句话:
“不过…王爷素来不重口腹之欲,在江南…似乎只喝一种茶。”
话音落下,她已袅袅婷婷地消失在通往内苑的回廊深处。
杨文显猛地一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王爷只喝一种茶?!在江南?!什么茶?!这…这是线索!这是唯一的生机!
他顾不上去细想徐姑姑为何会透露这个看似不经意的信息,也顾不上这是不是另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他只知道,他必须抓住这一点!
杨文显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驿馆外院,对着候在外面的心腹师爷和衙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快!快!给我去找!把扬州城里所有最好的茶!顶级的!贡品级别的!尤其是…尤其是王爷可能喝过的!江南独有的!都给我搜罗来!立刻!马上!把最好的茶艺师傅也给我找来!快啊!!”
他的嘶吼在肃杀的驿馆外院回荡,充满了末路般的疯狂。而驿馆精舍之内,闭目养神的孔衫,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初,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变化。
风暴的中心,一丝微妙的涟漪,悄然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