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盐运使司衙门后堂。
此处并非前衙的肃穆公堂,而是布置得极尽奢华。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香的馥郁,却掩盖不住一股铜臭与欲望交织的浊气。
盐运使司提举曹世雄,一个年约五旬、面皮白净却眼袋浮肿、眼神精明的胖子,正惬意地靠在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小口啜着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他对面,坐着一个富态得如同弥勒佛、十根手指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的中年男子,正是扬州府最大的盐商,“万通盐行”的东家钱万贯。两人面前的红木圆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旁边还放着一个沉甸甸、尚未盖印的紫檀木匣,里面装满了大额的银票。
“钱老板,下个月这‘河道疏浚捐’的份额……” 曹世雄放下茶盏,手指在账簿上轻轻敲了敲,拖长了语调。
钱万贯心领神会,胖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将紫檀木匣往曹世雄那边推了推:“曹大人放心!规矩,钱某懂!这是这个月的‘心意’,河道捐的份额嘛……嘿嘿,老规矩,钱某这边再添三成!保证让大人您……还有京里的大人们,都满意!”
曹世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脸上却故作矜持:“嗯,钱老板办事,本官是放心的。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那几个闹事的刁民头子,家里都‘安抚’好了吧?可别再出什么岔子。”
“大人放心!” 钱万贯拍着胸脯,肥肉乱颤,“骨头最硬的那几个,王德福家……哼,老的小的都‘处理’干净了!剩下的,要么拿了银子封口,要么吓得屁滚尿流躲到外乡去了!盐场那边,现在都乖乖听话,没人敢再炸刺儿!”
曹世雄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盏正要再品一口。
砰!
后堂紧闭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穿着盐丁头目服饰、满脸惊惶的汉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变了调:
“大……大人!钱东家!不……不好了!出大事了!”
曹世雄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烫得他“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又惊又怒:“混账东西!慌什么慌!天塌下来了不成?!”
钱万贯也皱紧了眉头,不悦地盯着那盐丁头目。
那盐丁头目顾不得许多,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砖,声音带着哭腔:“是……是王德福!那个老不死的王德福!他……他没死!他……他进京告御状去了!”
“告御状?” 曹世雄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一边擦拭着袍子上的茶渍,一边嗤笑道,“我当是什么事!一个老灶户,无凭无据,能翻起什么浪?撑死了告到刑部,打点打点就完了。至于吓成这样?废物!”
钱万贯也松了口气,端起自己的茶盏,慢悠悠道:“曹大人说的是。刑部那边,咱们又不是没人。花点银子的事儿,何必大惊小怪。”
“不……不是啊大人!钱东家!” 那盐丁头目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不是去刑部……他……他是拦驾喊冤啊!!”
“什么?!”
“拦驾喊冤?!”
曹世雄和钱万贯如同被两道惊雷同时劈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曹世雄手中的丝帕掉落在地,身体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回太师椅上,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重复:“拦……拦驾?他……他拦了谁的驾?!”
钱万贯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也浑然不觉,他猛地站起来,肥胖的身躯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破了音:
“快说!他拦了谁的驾?!”
盐丁头目哭丧着脸,声音绝望:“是……是陛下和并肩王!就在……就在去圣坛祭祀的御道上!回龙坳!千真万确!咱们安插在京城驿道边的眼线拼死送出来的消息!王德福那老狗,不知怎么逃出去的,居然……居然冲到了御驾前面,还……还高喊什么‘江南盐政草菅人命、血债累累’!被……被并肩王的亲卫当场拿下了!”
“圣……圣坛祭祀途中?!” 曹世雄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拦圣驾已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更何况是在帝王祭天这等神圣庄严的途中!这等于是在天下人面前,狠狠扇了皇家的脸!更可怕的是,他还直接喊出了“江南盐政”!
钱万贯也彻底慌了神,脸上的肥肉都在抽搐,再无半分之前的镇定:“完了……完了!惊了圣驾,还是当着并肩王的面……这……这是捅破天了!并肩王……那可是杀神啊!” 他猛地看向曹世雄,眼神怨毒:“都怪你!曹世雄!都是你养的那些盐丁办事不力!连个老棺材瓤子都弄不死!这下好了!把我们都拖下水了!”
“放屁!” 曹世雄也红了眼,拍案而起,指着钱万贯的鼻子骂道:“姓钱的!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霸占盐田、逼死人命,哪一桩少了你?!那些银子,难道你没拿大头?!王德福的二儿子,是不是你派人截杀的?!现在想撇清?晚了!”
两人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互相指责,恐惧和绝望让后堂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那盐丁头目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
“吵什么吵!” 曹世雄毕竟是官场老油条,强压下心中的恐慌,嘶吼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善后!王德福被拿下了,他手里有没有证据?那份血书……那份该死的血书在哪里?!”
“血……血书?” 钱万贯也反应过来,脸色更加难看,“不是说……不是说烧了吗?”
“烧个屁!” 曹世雄气急败坏,“当初就让你派人去搜!搜干净!斩草除根!你手下那群废物!肯定是漏了!王德福那老狗,肯定是带着血书去的!” 他越想越怕,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官服,“并肩王……他要是拿到了血书……以他的性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并肩王孔衫在北疆杀得人头滚滚的赫赫凶名,此刻如同冰冷的枷锁,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快!” 曹世雄猛地对地上瘫软的盐丁头目吼道,“立刻!马上!把知道内情的所有人,尤其是经手过王德福家那件事的,都给本官控制起来!一个都不许漏!还有……账册!所有的账册,立刻转移!不……烧掉!全部烧掉!清理干净所有痕迹!”
“还有!” 钱万贯也跳了起来,脸上的肥肉抖动着,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立刻派人去京城!不……我亲自去!找……找靠山!花多少银子都行!一定要把这事压下去!至少……至少要把咱们摘出来!”
后堂内,方才的奢靡与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末日降临般的恐慌与歇斯底里的咆哮。扬州府上空,原本晴朗的天空,似乎也因这衙署深处弥漫的绝望气息而阴沉下来。一场由王德福拦驾点燃的滔天风暴,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向这座被盐利浸透、被罪恶滋养的繁华之城。而他们口中那足以令他们万劫不复的“血书”,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安平驿孔衫的案头,如同滴血的利刃,等待着最后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