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太液池水,悄然流淌。一个月的光阴在批阅奏章、接见臣工、以及御花园偶尔的闲步中倏忽而过。北疆的奏报愈发平稳有序,皇城也似乎进入了某种短暂的平静期。
这日午后,栖凤殿内熏香袅袅。秦玲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描绘江南风物的画册,目光流连于那些烟雨楼台、小桥流水的景致。孔衫则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翻看着一份关于漕运的密报。
殿内一片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秦玲的目光从画册上移开,望向孔衫沉静的侧影,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向往:
“夫君,算算时日,再有一个月,是不是就该是苏杭之行的时候了?”
孔衫的目光并未离开密报,只是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页上“江南道”的字样:
“没错。玲儿记性就是好。” 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了然。
秦玲放下画册,起身走到孔衫的书案旁,双手撑着案沿,身体微微前倾,凤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那神情褪去了帝王的威仪,倒像个憧憬出游的少女:
“北疆事了,朝中暂无大事,我这心里啊,现在就特别、特别想去苏杭散散心!想想那西湖的烟波,灵隐的钟声,还有……” 她故意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那松鼠鳜鱼的酸甜酥脆,龙井虾仁的清香爽滑,东坡肉的肥而不腻……哎呀,光是想想,就觉得馋虫都被勾出来了!夫君,你说是不是?”
孔衫终于从密报上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巧笑倩兮的妻子。她那点“馋嘴”的小心思,在他深邃的眸中无所遁形。他放下密报,嘴角难得地向上牵起一个明显的弧度,带着一丝无奈,更带着浓浓的宠溺:
“馋猫。” 他伸手,轻轻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尖,“苏杭珍馐,自不会让你失望。只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深邃与郑重:
“在此之前,国之大事,不可轻忽。按祖制,帝王巡幸江南,尤其是你我同行,需先至‘圣坛’祭告天地先祖,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巡行顺利。”
提到“圣坛”,秦玲脸上的轻松笑意也收敛了几分,染上一抹庄重。那是帝国皇权的精神象征,是沟通天地祖灵的至高圣地,祭祀之礼,容不得半分轻慢。
“夫君提醒的是。” 她正色道,随即眼中又流露出依赖与信任,“圣坛祭奠,仪轨繁复,耗神费力。夫君修为通玄,对天地气机感应远胜于我,此事……怕是要多劳烦夫君了。” 她知道,主持圣坛大祭,不仅需要帝王的身份,更需要强大的修为和精神力量去沟通引导那股庞大的天地意志,孔衫无疑是最佳人选。
孔衫看着她眼中那份全然的信任,心中微暖。他站起身,玄色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他抬手,轻轻拂过秦玲鬓边一丝不存在的乱发,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当:
“玲儿安心。圣坛祭奠,交给我便是。你只需养精蓄锐,静待吉时,随我登坛,告慰先祖即可。其余一切琐碎仪程、气机牵引、祝祷通灵之事,自有为夫一力承担。”
他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山岳般的沉稳与自信。仿佛那常人视为畏途、需举国之力筹备的圣坛大祭,于他而言,不过是职责所在,举手之劳。
秦玲望着他沉静如渊的眼眸,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守护与力量,心中的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她展颜一笑,如同春雪初融,明媚动人,双手轻轻握住他放在自己鬓边的手,柔声道:
“嗯。有劳夫君了。”
她的声音轻软,带着全然的信赖与托付。无需更多言语,两人目光交汇,彼此心意已然相通。苏杭的山水珍馐是令人向往的闲暇,但此刻,通往那份闲暇之前,尚有国之重典需要他们携手完成。而孔衫,一如既往,将为她、为帝国,稳稳地扛起最重的那份责任。圣坛的庄严钟声,似乎已在无声中,于二人心间隐隐回荡。
三日后,吉时。
皇城正南,朱雀门九重宫阙次第洞开,帝王仪仗如玄色与明金交织的洪流,缓缓涌出。
最前方,是手持金瓜钺斧、身着玄甲、气息森严的御前铁卫开道。其后,是象征帝王威仪的明黄九旒銮驾,由八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龙驹牵引,华盖如云,流苏垂金。銮驾之侧,孔衫并未乘马,而是与秦玲同乘于宽敞的銮驾之内。他一身庄重肃穆的玄色祭服,上绣日月星辰、山河社稷,气息渊深似海;秦玲则身着繁复隆重的明黄凤纹祭袍,头戴九龙九凤珠冠,凤眸沉静,仪态万方,周身流淌着圣洁与威严交融的气息。
銮驾之后,是文武重臣的车驾,以及由丹、气玄亲自率领的三百玄甲亲卫殿后。整个队伍绵延数里,旌旗蔽日,鼓乐庄严,所过之处,百姓早已被净街肃清,只能远远伏地,感受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皇家威仪。
队伍沿着通往圣坛的“通天御道”行进。御道宽阔笔直,以巨大的青金石铺就,两侧是郁郁葱葱的皇家林苑。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松柏的清香与泥土的气息,本该是一片肃穆宁静。
銮驾内,秦玲端坐,闭目养神,调整着气息,为即将到来的圣坛大祭做准备。孔衫则目光微垂,似在冥想,实则心神如网,覆盖着整个队伍及周边数里之地,任何一丝异动都难逃他的感知。
行至中途,一处名为“回龙坳”的转弯林地前。
突然!
“冤枉——!!!”
一声凄厉、嘶哑、仿佛用尽生命全部力气的呼喊,如同平地惊雷,骤然撕裂了庄严的鼓乐与肃穆的行进声!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绝望,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直冲云霄!
“冤枉啊——!陛下!王爷!为小民做主啊——!!!”
銮驾猛地一顿!
秦玲倏然睁开凤眸,眼中精光暴涨,威严与一丝惊怒瞬间取代了沉静。何人胆敢在帝王祭天途中拦驾喊冤?此乃大不敬,更是对祭祀大典的亵渎!
孔衫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双眸已然睁开,深邃的眼瞳中寒光一闪,周身原本内敛如渊的气息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冰冷而锐利!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銮驾厚重的帷幕,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御道右侧林苑边缘,一个衣衫褴褛、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被两名反应过来的外围禁卫死死按住。那老者状若疯癫,枯槁的手奋力向前伸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銮驾的方向,口中兀自凄厉地喊着:“冤枉!江南盐政……草菅人命……血债累累啊陛下!王爷——!”
“护驾!”
“大胆狂徒!”
“拿下!”
外围的禁卫统领惊怒交加的吼声、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以及试图捂住老者嘴巴的呵斥声瞬间响起,场面一片混乱!
銮驾内,秦玲的眉头紧蹙,凤眸含霜。江南盐政?血债累累?这突兀的喊冤,如同在即将点燃的圣洁祭坛前,泼下了一盆腥臭的污血!她下意识地看向孔衫。
孔衫面沉如水,不见丝毫波澜,但那双眼睛却冷得如同万载玄冰。他并未立刻下令处置那老者,甚至没有看外面混乱的场面。他的目光穿透空间,瞬间扫过那老者周身,以及他挣扎时从破烂衣襟里掉出的一角染着暗褐色的、似乎写着密密麻麻血字的布片。
“肃静。” 孔衫的声音并不高,却如同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与混乱,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禁卫、随行官员,乃至远处被按在地上的老者耳中。
仅仅两个字,却蕴含着无上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意志。混乱的场面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连那挣扎嘶吼的老者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眼神。
孔衫的目光转向秦玲,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安抚的力量:“玲儿勿惊。不过一介狂悖之徒。”
秦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怒与惊疑,凤眸恢复了几分清明,但眼底的凝重丝毫未减。她微微颔首,将处置权完全交给了孔衫。
孔衫这才将目光投向銮驾之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丹。”
“属下在!” 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銮驾旁,兽族剑圣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但那双锐利的眼眸却锁定了地上的老者。
“拿下此人,封口,搜身。” 孔衫的命令简洁至极,“连同他身上所有物件,严密看管。待圣坛大祭毕,本王亲自审问。若再有喧哗惊扰圣驾者……”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禁卫,“……立斩无赦。”
“遵命!” 丹沉声应道,身形一晃已至老者身前。不见他如何动作,那老者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倒,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丹迅速而仔细地将其全身搜查一遍,尤其小心地收起了那角染血的布片,然后像拎小鸡一样将老者提起,交给两名如狼似虎的玄甲亲卫。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从喊冤发生到人被带走、场面恢复肃静,不过短短十数息。
鼓乐声在短暂的停顿后,重新庄严地响起。队伍继续前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銮驾之内,气氛却已截然不同。秦玲端坐如仪,凤冠下的容颜依旧圣洁威严,但她的指尖却微微用力地扣住了座椅扶手。孔衫重新闭目,玄色祭服下的身躯稳如山岳,只是那周身的气息,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如同暴风雨前压抑到极致的海面。
“江南盐政……血债累累……” 秦玲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一丝凝重,如同羽毛般飘落在寂静的銮驾内。
孔衫没有睁眼,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敲击着什么。
“玲儿安心祭祀。此事,”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自有分晓。”
圣坛的轮廓已在前方巍峨的山巅显现,缭绕着神圣的云雾。然而,通往圣洁祭坛的道路上,已被那一声凄厉的“冤枉”,投下了一道浓重而充满血腥味的阴影。苏杭的山水珍馐似乎还在远方,而皇城与江南之间,那深不可测的权力漩涡与滔天罪恶,已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狰狞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