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长江水域。
江面之上,雾气弥漫,水天一色。
数百艘大小不一的战船,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布满了整个江面。一方,是船体高大、旌旗招展的东吴水师;另一方,则是船型稍小、阵型紧凑的蜀汉水军。
关兴,一身甲胄,手扶着“安汉”号主舰的船舷,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对面,他,此刻却在这片熟悉的水域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将军,吴狗又派了‘走舸’前来骚扰!”副将愤愤不平地说道。
关兴的目光,穿透薄雾,落在那些如同水上苍蝇般,不断在己方阵前游弋挑衅的东吴小船上。他没有动怒,只是冷冷地说道:“不必理会。传令各船,收缩防线,固守水道,不得擅自出击。”
“可是将军,我军士气……”
“执行命令!”关兴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比谁都清楚,对面的那个人,有多么可怕。
陆抗,在东吴那艘最为雄伟的楼船“镇海”号的顶层帅台上,正手持一卷兵书,凭栏而坐,神态悠闲,仿佛眼前的不是两军对垒的战场,而是自家的后花园。
“都督,蜀军还是跟缩头乌龟一样,只守不攻。”一名吴将走上前,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
陆抗放下兵书,微笑道:“关兴是关羽之子,其性刚烈,他能忍住不发,说明他很清楚,以他手上那点水军,与我大吴天兵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现在,不过是在为江陵的陆瑁,争取时间罢了。”
“那我们何不发动总攻,一举击溃他们?”
“不急。”陆抗摇了摇头,深邃的目光望向了江陵的方向,“我父亲曾言,为将者,当知己知彼,更要知‘势’。如今荆州的‘势’,不在江夏,而在襄阳。”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钟会十万大军,被魏延、张苞搅得天翻地覆,损兵折将。如今虽与文聘互为犄角,看似稳固,实则已成惊弓之鸟。陆瑁此人,用兵如神,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击溃关兴,而是要像一根绳索,死死地勒住关兴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让他无法回援江陵。我要让陆瑁在算计钟会的时候,始终要分出一半的心神,来担忧他的东线。”
“我军水师之强,天下无双。这场水战的主动权,始终在我手中。我要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地消耗关兴的兵力、物资,以及他麾下将士的耐心。等到襄阳那边,分出胜负,无论结果如何,关兴这支疲敝之师,都将是我囊中之物。”
陆抗的语气平淡,但其中蕴含的,却是与其年龄不符的老辣与残忍。他继承了父亲陆逊的全部智慧,更有着年轻人独有的耐心与野心。
他知道,荆州水师,是陆瑁手中最后的王牌之一。他要做的,就是用最小的代价,将这张王牌,彻底废掉。
于是,长江之上,一场奇特的战争开始了。东吴水军,日夜不停地,用小股部队进行袭扰、挑衅,却从不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他们时而用火箭射击蜀军的帆布,时而派水鬼凿击蜀军的船底,时而又在蜀军取水的上游投掷秽物。
这些手段,虽然造成的实际杀伤有限,但却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地折磨着荆州水军的神经。关兴虽然严令部下保持克制,但军中的焦躁与怨气,却在一天天地累积。
他仿佛被一条巨蟒,死死地缠住,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力量,被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襄阳城外,襄水之滨。
钟会的帅帐,就扎在距离襄阳城不足十里的地方。整个营寨,依水而建,壁垒森严,箭楼与壕沟纵横交错,俨然一座小型的城池。
那场临沮峡谷的惨败,给这位天之骄子,上了人生中最惨痛的一课。他第一次尝到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
此刻,他正站在沙盘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沙盘上,襄阳城,与他的营寨,构成了一个稳固的犄角之势。但在襄阳城的西北方,那片连绵的群山之中,却插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上面刻着“玄武”二字。
那枚棋子,如同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他的心口,让他寝食难安。
“玄武军……赵广……”钟会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正是这支该死的部队,硬生生地拖住了文聘的两万援军,为张苞的突袭,创造了绝佳的机会。战后,他们没有像魏延那般退走,反而如同幽灵一般,消失在了襄阳城外的大山之中。
“将军,那赵广的玄武军,究竟想做什么?他们孤军深入,粮草补给必然困难,为何不退?”副将不解地问道。
钟会冷哼一声:“他们是陆瑁最锋利的刀,刀,是不会自己回到刀鞘里的。陆瑁把他们留在这里,就是要时时刻刻地,威胁我的粮道,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让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他指着沙盘上,从宛城、棘阳,通往襄阳的补给线,说道:“文聘将军虽已退守襄阳,城内粮草充足。但我这数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巨大,全赖这条补给线。赵广的军队,来去如风,最擅山地作战,他们就像一群饿狼,随时可能扑出来,咬断我的喉管!”
“那……我们派兵进山剿灭他们?”
“剿灭?”钟会自嘲地笑了笑,“那片大山,方圆数百里,沟壑纵横,密林丛生。我派一万人进去,如同泥牛入海;派五万人进去,不用他们打,光是山里的瘴气和毒虫,就够我们喝一壶的。更何况,一旦我分兵,江陵的陆瑁,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这,就是陆瑁的阳谋。他用一支疲惫之师,就将钟会的数万大军,死死地钉在了襄阳城下,动弹不得。
钟会现在,进退维谷。进攻江陵?他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锐气和兵力优势。撤退回中原?他无法向大将军曹爽交代。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固守,等待。
等待东线的陆抗,能给他带来好消息。
而此刻,在那片让钟会夜不能寐的深山之中。
赵广,正赤裸着上身,任由军医,用滚烫的烙铁,烫合他肩膀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滋啦——”一声,焦糊的肉味弥漫开来。
赵广的身体,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将军,你的伤……”什长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无妨。”赵广穿上衣服,声音平静,“这点伤,比不上死去的任何一个兄弟。”
玄武军,在淯水之战中,付出了近三千人的伤亡。这个数字,让赵广的心,如同被刀割。
他看向山谷中,那些正在默默擦拭兵器、缝补甲胄的士兵。他们的脸上,没有战后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山岩般的沉寂。每一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传令下去。”赵广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响,“从今日起,全军轮流出击,昼夜不息。两人一组,五人一队,给我像猎人一样,去猎杀魏军的斥候、信使、小股运粮队。我不要战果,我只要他们,不得安宁!”
“我要让钟会,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我要让他为我覆江军,死去的每一个兄弟,付出百倍的代价!”
“喏!”
黑色的死神,开始在襄阳城外的群山中,张开了他的羽翼。
上庸,通往武关的山道上。
两支军队,在这里,分道扬镳。
一支,军容整齐,士气高昂,黑色的“张”字大旗,迎风猎猎,正向着西北的潼关方向,疾速开进。
另一支,则残破不堪,伤兵满营。队伍中,弥漫着一股悲壮而压抑的气氛。他们,正缓缓地,向着西面的武关退去。
张苞勒住马,回身,对着那支残破队伍的将领,抱拳行礼。
“魏叔,大司马军令如山,潼关战事紧急,苞,必须即刻回师。荆州之事,便拜托诸位了!”
魏延,这位在临沮峡谷杀得七进七出,几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蜀汉宿将,此刻,脸上写满了疲惫。他麾下的四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不到两万,且人人带伤。
他看着意气风发的张苞,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但更多的是理解。
“兴国,不必多言。国之大事,岂容有误?你速去潼关,替我多杀几个魏狗!”魏延沉声说道,“这里,有子璋在,翻不了天!”
张苞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全军,急行军!”
黑色的洪流,迅速消失在了山道的尽头。
魏延目送着他们离去,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我们……”一名副将,欲言又止。
“回武关。”魏延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兄弟们,都累了。我们需要休整。告诉将士们,我们不是败了,只是暂时,把战场,交给子璋。等我们养好了伤,这笔账,迟早要跟钟会算回来!”
他回头,望向襄阳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不甘与执拗。他魏延,一生征战,何曾吃过如此大亏?
这支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军队,带着满身的创伤和不屈的斗志,缓缓退入了武关。他们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来积蓄再次扑向猎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