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
号称“天下第一关”的雄城,在初冬的寒风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校场之上,喊杀声震天。
数千名蜀汉精锐,正在进行着最严酷的操练。
而在校场的中央,一个身穿银甲的年轻将军,尤为引人注目。他手持一杆青龙刀,刀法大开大合,每一刀劈出,都带着隐隐的风雷之声,霸道绝伦。
他正是关羽的次子,关兴,字安国。
与兄长关平的沉稳如山不同,关兴的身上,更多的是一种锋芒毕露的锐气。他更像年轻时的关羽,骄傲,自信,对自己的武艺有着绝对的信心。
“喝!”
关兴大喝一声,手中大刀一记横扫,卷起的劲风,竟让三名与他对练的亲兵站立不稳,连连后退。
“不行不行!”关兴收刀而立,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不满意的神色,“你们这力道,连我大哥三成都不到!等打到许都,你们怎么给我大哥当先锋!”
亲兵们面面相住,脸上都是苦笑。
“安国将军,关平将军神力盖世,我们这些凡人,哪能跟他比啊。”
“就是,”另一名亲兵凑趣道,“等我们杀到许都,估计曹贼的脑袋,早就被关平将军砍下来当夜壶了!”
“哈哈哈!”
校场上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
关兴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那笑容里,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他抬头望向东南方,仿佛能穿过层层山峦,看到他大哥在江陵城头威风凛凛的样子。
“算算时间,大哥他们应该已经和魏延、兴国会合了。说不定,现在正在江陵城里喝酒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校场上的喧闹。
一骑快马,疯了似的冲进关隘,马上骑士翻身下马,踉跄几步,跪倒在关兴面前。
“将军……长安……长安急报!”
关兴的笑容,凝固了。
他认识这个人,是长安丞相府的传令官。非十万火急之事,绝不会动用他们。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什么事?”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那传令官抬起头,脸色惨白,不敢直视关兴的眼睛,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封用黑布包裹的信函,双手奉上。
黑色的信函。
军中,唯有报丧,才用黑布。
关兴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伸出手,却感觉自己的手臂有千斤重。他几次想要去接那封信,却又不敢。
“说……”他的嘴唇在哆嗦,“信里……写的是什么?”
传令官低下头,声音艰涩无比:“曹魏大司马曹休、东吴都督诸葛恪,合兵二十二万,围攻江陵……”
“关平将军……率孤军死守……城破……”
“力战……身亡……”
寂静。
整个校场,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关兴身上。
关兴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像纸一样白。
“你……”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像是漏风的破鼓,“……你再说一遍?”
“将军……”
“我让你再说一遍!”关兴猛地一声咆哮,那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哀嚎,他一把揪住传令官的衣领,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你敢咒我大哥!我杀了你!”
传令官被他骇人的气势吓得浑身瘫软,却还是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喊道:“荆州牧关平将军,为国捐躯了!”
为国捐躯……
这四个字,像是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关兴的天灵盖上。
他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不可能……不可能……”他失神地摇着头,喃喃自语,“大哥答应过我的……他说等我们打下许都,要一起去爹的坟前祭拜……他不会骗我的……他从来不骗我……”
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调皮,打碎了父亲最心爱的砚台,是大哥跪在父亲面前,替他领了二十鞭子。
他想起了从军后,第一次上阵杀敌,自己紧张得握不住刀,是大哥挡在他身前,为他斩下了第一个敌人的头颅,然后笑着拍他的肩膀说:“安国,别怕,有大哥在。”
大哥……一直在。
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关兴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青龙刀,朝着旁边一块用来拴马的巨石,狠狠地劈了下去!
“铛——!”
火星四溅!
精钢铸就的大刀,与坚硬的岩石碰撞,发出的爆鸣声震得人耳膜刺痛!
那块巨石,竟被他一刀从中劈开!
而他手中的青龙刀,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哐当”一声,断为两截。
关兴看着手中的断刀,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没有哭。
只是跪在那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许久,他缓缓地抬起头,将那半截断刀,横在自己面前。
他伸出手指,在锋利的断口上,重重一划。
鲜血,瞬间涌出。
他用那沾满鲜血的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曹休。
诸葛恪。
全琮。
然后,他抬起头,朝着东方,那片他再也见不到兄长的土地,一字一顿,立下了血色的誓言。
“大哥,你等着。”
“黄泉路上,你别走太快。”
“弟弟……很快就送他们下去,给你赔罪!”
潼关,帅府。
寒风卷着碎雪,在关隘的青石甬道上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关兴来了。
他没有骑马,而是一步一步,从校场走到了帅府门前。他身上那套擦得锃亮的银甲,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血迹——那是他劈开巨石时,自己手上流的血。
他没有通报,直接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帐内,温暖如春。
陆瑁正对着一盏油灯,研究着桌案上那副巨大的关中地图。他听见动静,以为是亲兵,头也未抬地说道:“夜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关兴。
看到了那张因为极致的悲痛而扭曲变形,却又偏偏没有一滴眼泪的年轻脸庞。
看到了那双赤红如血,仿佛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眼睛。
陆瑁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安国,你……”
“姐夫。”关兴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大哥他……为国捐躯了。”
他说的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要报仇!”
这五个字,他说的也很平静,却像五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陆瑁的心里。
陆瑁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关兴,看着这个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小舅子,此刻却像是一柄出了鞘,只为饮血而存在的绝世凶刃。
他的表面,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但他的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关平。
那不仅仅是关兴的大哥。
也是他的大哥。
是他妻子关凤的亲大哥,是他岳父关羽最引以为傲的长子。
他想起了第一次在荆州见到关平时,那个沉稳的青年,虽然不苟言笑,却会在自己和阿凤拌嘴时,默默地站在阿凤身后,用眼神警告自己。
他想起了北伐前,关平从荆州送来的信。信里,除了汇报军务,还有一整段,是在询问关凤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他想起了自己设计“十六字方针”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关平那张坚毅的脸。他相信,只要有大哥在,只要有那面不倒的帅旗在,荆州就一定能守住。
可是……
他终究是高估了人心,低估了战争的残酷。
一股无法言喻的悔恨和愤怒,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恨!
他恨自己为什么远在潼关,而不是在荆州!
他恨为什么在岳父死后,是大哥独自扛起了那片最危险,也最沉重的土地!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陆瑁的眼角滑落。
在这冰冷的帅帐中,显得那么突兀。
他迅速转过身,用袖子拭去泪痕,不想让关兴看到自己的脆弱。
他深吸一口气,再转过身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化作了幽深的寒潭。
“来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将长安来的信使,带进来。”
片刻之后,那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官被带了进来。
“说。”陆瑁只说了一个字。
那传令官不敢怠慢,将自己在丞相府听到的军情,一五一十地,详细复述了一遍。
“魏延将军与张苞将军,被郝昭死死钉在武关道,五日之内,折损近两万,寸步难行,故无法南下支援。”
“廖化将军一部,已按战前部署,放弃襄阳空城,化整为零,进入荆山山脉。”
“太尉姜维所率九万荆州主力,及赵统赵广两位将军麾下七百无当飞军,已全数安然退守荆南。”
“江陵一役,除马良参军并其亲卫百人突围外,守城将士,皆随关平将军……全部阵亡。”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关兴和陆瑁的心上。
原来,大哥从一开始,就是在一座孤城里,用一万人的性命,去对抗二十二万大军。
那不是一场战役。
那是送死。
用他自己的命,用一万忠勇将士的命,为姜维的主力南撤,为整个荆州战场的战略转移,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
关兴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终于明白了大哥的用意。
也终于明白了,那句“城在我在,城破我亡”,究竟是何等惨烈的抉择。
“我知道了。”陆瑁挥了挥手,示意传令官退下。
帐内,只剩下他和关兴。
“姐夫,”关兴抬起头,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瑁,“我要带兵,我要去武关!我要和兴国一起,踏平郝昭的营寨,然后杀向江陵!我要把曹休和诸葛恪的人,全部杀光!!”
“然后呢?”陆瑁看着他,声音冷得像冰,“杀光了他们,然后被曹魏和东吴的主力团团包围,让你麾下的数万弟兄,给你大哥陪葬吗?”
“我……”关兴语塞。
“安国,我知道你恨。”陆瑁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我也恨!”
“我恨不得现在就生出翅膀,飞到江陵,将曹休和诸葛恪的脑袋拧下来!”
“但是我大汉的将士,不是让你拿去冲动,拿去白白断送的!”
他指着地图上“江陵”的位置。
“大哥用自己的死,保全了荆南的九万主力!保住了我们大汉在荆州的根!他为伯约,为我们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东西——时间!”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冲出去和敌人拼命!”
陆瑁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属于智者的光芒。
“而是要用大哥给我们换来的时间,去积蓄力量!去磨亮我们的刀!去织一张更大,更密的网!”
他看着关兴,一字一顿地说道:
“报仇,不是逞匹夫之勇。”
“而是要用最冷静的头脑,去策划一场最完美的,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屠杀!”
“我要让曹魏,让东吴,为今天在江陵城流的每一滴血,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我要让他们知道,杀了我大汉的将军,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下场!”
关兴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甚至有些书生气的姐夫,此刻却散发着比自己更加恐怖的杀意。
那是一种,将仇恨融入骨髓,融入每一次呼吸,融入未来每一个谋划之中的,冷静的疯狂。
他胸中那股狂暴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