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太极殿。
自大汉双线战场开始,诸葛亮就再也没回过丞相府。
夜,已经深得如同泼开的浓墨。地龙的暖意,早已被殿内,那凝固如冰的空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两幅巨大的舆图,并排悬挂在墙上。一幅是犬牙交错杀机四伏的关中战场。另一幅,则被一片代表着东吴舰队的赤色,染红了半壁长江。
汉皇刘禅,一身素服,站在舆图前。
荆州战场的局势,已经糜烂到了极点。
关平与马良的组合,不可谓不尽心,不可谓不英勇。但他们的对手,是陆逊。那个可以比肩周郎的江东大都督。
同样是十万对十万,但战争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倾斜。江陵城,就像一块,在烈火中被反复炙烤的顽铁。虽然尚未熔化,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时间问题。
成都,早已收到了这个,令人心胆俱裂的消息。
但,又能如何?
潼关战场,因为邓艾的出现,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吞噬着整个大汉国力的血肉磨盘。中都护陆瑁亲赴长安,坐镇指挥,与那个可怕的对手,展开了一场赌上国运的对峙。整个大汉的军事力量,几乎全部被牵制在了北方。
成都,这座帝国的都城,只剩下最后的十万中军。
那是,拱卫京畿的最后一道屏障。
那是,大汉的命脉所在。
不能动。
也不敢动。
刘禅的目光,在两幅舆图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留在了荆州那片,被战火笼罩的土地上。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个手持羽扇静立如松的身影。
“相父……”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最后的不甘与希冀。
“我们……我们真的,不能派军过去支援,啊?”
那一声“啊”,拖得很长,很长。像是一个,即将溺水的人,发出的最后一声绝望的呼救。
诸葛亮,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舆图上,那一片属于荆州的赤红。他的眼眸深邃而浑浊,里面,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和无尽的星夜。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而又疲惫。
“臣,知陛下,心忧坦之。坦之,亦是臣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缓缓走到舆图前,伸出那只略显干瘦的手,指向了舆图的中心——成都。
“但,陛下请看。”
“此地,尚有中军十万。这十万大军,是我大汉,最后的预备之师。是我大汉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中都护与前线数十万将士,敢于在关中与曹魏决一死战的最大底气!”
“若,动了他们……”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一旦成都有任何闪失!则关中、汉中、荆州,皆成无根之萍,不战自溃!”
“届时,我大汉将万劫不复!”
刘禅,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是一个,昏庸的君主。
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关氏一族两代人为国镇守荆州,关二叔死在任上!如今,坦之又……他又被困在江陵!”
他猛地,抓住诸葛亮的衣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相父!你让朕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二叔交代啊!”
帝王之泪,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碎成一片晶莹的绝望。
诸葛亮,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崩溃的年轻天子,心中亦是如刀割一般。
他反手握住了刘禅的手,那只总是温暖而有力的手,此刻却冰凉得像一块寒铁。
“陛下!”诸葛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当头棒喝般的严厉!
“您是大汉的天子!天子,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个人的情感,家族的荣辱,在江山社稷面前,皆微不足道!”
他的话,很重,很冷。
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刘禅的心里。
刘禅,被这股气势所慑,身体微微一颤,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诸葛亮,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又被更为坚定的决绝所取代。
“陛下,关中之战,是国运之战。胜,则我大汉,可得天下。败,则我大汉,十年之内,再无北伐可能。”
“而荆州之战,是存亡之战。我们没有援军,一步都不能退。”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舆图上,那座被围困的江陵城。
“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相信他们。”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坚定。
“相信坦之,相信季常。相信他们,能守住那座城。相信他们,能为我大汉,守住荆州。我们,只能信他们。也必须,信他们。”
刘禅,怔怔地看着诸葛亮,缓缓地转过身,重新走回了龙椅。他无力地坐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他挥了挥手。“朕,累了。”
“相父,也早些歇息吧。”说罢,他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诸葛亮看着龙椅上,那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年轻帝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了又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躬身行了一礼,然后默默地退出了太极殿。
夜,深沉如水。
太极殿内的烛火,将廊柱的影子,拉得悠远而孤寂。汉丞相诸葛亮,刚刚躬身行礼,转身,默默地退出了大殿。
他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薄冰之上。
殿外的冷风,吹动着他宽大的袍袖,带来一丝刺骨的寒意。他抬起头望向那被乌云遮蔽的,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心中是无尽的沉重的忧虑。
子璋,你此去,千万……
他心中默念的话语,尚未结束。
“丞相!请留步!”
一声急促而又嘶哑的呼喊,从他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诸葛亮,霍然转身。
只见一名,身披黑色软甲,背负着一个黑色竹筒,浑身浴血,满面尘霜的骑士,正从宫门的方向,连滚带爬地朝着他冲来。
那骑士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疲惫与亢奋交织的,奇异神情。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可他的眼睛却亮得如同两颗燃烧的炭火!
无当飞军!
诸葛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时刻,送来的消息会是什么?是潼关失守的噩耗?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何事惊慌?!”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名斥候,冲到诸葛亮面前,“噗通”一声,单膝跪地。他剧烈地喘息着,从背后解下那个,用火漆严密封好的黑色竹筒,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禀……禀丞相!中都护,八百里加急,绝密军情!命小人,务必亲手交予陛下与丞相!”
他一把,从斥候手中,夺过那个还带着骑士体温的竹筒,手指因为用力指节微微发白。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快步重新冲回了那座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的太极殿!
……
殿内。
刘禅,刚刚目送相父离去,正无力地靠在龙椅上心乱如麻。
就在此时,殿门被猛地推开。
去而复返的丞相,手持一个黑色的竹筒,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激动与震撼交织的神情,快步走了进来。
“相父?!”刘禅,惊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出……出什么事了?”
诸葛亮,没有说话。
他走到御阶之下,当着刘禅的面,用微微颤抖的手,撕开了竹筒上的火漆,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用上等蜀锦写成的帛书。
他缓缓展开帛书,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锦缎之上飞快地扫过。
下一刻,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身体,竟是微微地晃了一晃。
“相父!”刘禅,吓得心胆俱裂,快步走下御阶想要去扶。
诸葛亮,却抬起了手,制止了他。
他抬起头,看着刘禅,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竟是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
“天佑大汉!天佑大汉啊!”
说罢,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将手中的那封帛书,高高举起,用一种足以让整个皇城,都听得见的洪亮声音朗声诵读起来!
“臣,陆瑁叩首上奏陛下:”
“臣,奉陛下之命,星夜驰援,与车骑将军张飞攻克武关,并从武关驰援崤山,大破曹将邓艾,解救出太尉庞统。如今,武关已在我手!由魏延将军亲率三万大军镇守!关中西线,再无后顾之忧!臣,斗胆于阵前,重整关中防务!臣已命太尉庞统为关中前线总指挥,总督潼关内外所有军事!车骑将军张飞之汉中军团,庞德将军之雍州军团,姜维将军之原潼关守军,共计兵马八万,皆归太尉节制,由太尉负责对抗曹休和邓艾的魏军。”
“而臣……”
诸葛亮,读到此处,声音,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刘禅。
“而臣陆瑁则立刻赶往荆州,臣以大汉中都护之名,恳请陛下准臣节制东三郡,剩余之兵马!臣,请陛下,准许臣节制益州东部边境,秭归、夷陵二地所有守军!臣,再请陛下,立刻下旨!命,镇守于成都的七百无当飞军,尽数开拔!火速,赶往夷陵!于彼处,等待臣的下一步命令!臣,陆瑁,百死不辞!”
“啪嗒。”
最后一字,落下。
整卷帛书,从诸葛亮的手中,缓缓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之上。
整个太极殿,落针可闻。
刘禅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久,许久。
“哈……哈哈……哈哈哈哈!”
年轻的帝王,猛地仰起头,发出了一阵酣畅淋漓的疯狂的大笑!那笑声中,充满了压抑了太久的恐惧与不安的释放!充满了,对胜利的,狂喜!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
他走上前,亲自捡起了地上的那卷帛书,紧紧地攥在手中,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的珍宝。
他看着诸葛亮,声音因为激动,而依旧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帝王的决断与威严!
“相父!”
“臣在!”诸葛亮,躬身一拜,声音亦是铿锵有力!
“拟旨!”
刘禅,猛地一挥手,指向了舆图之上那片属于荆州的土地!
“就按中都护说的办!”
“朕,准了!”
“朕,不仅要准!朕还要给他更多!”
“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凡长江以西所有兵马,无论荆州、益州、汉中!皆受中都护节制!临阵决断,无需上报!”
“告诉他!”
刘禅的眼中,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璀璨光芒!
“朕,在成都,为他温好了庆功酒!”
“朕,等他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