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冬,第一场细雪悄然降临京城,为宫殿楼阁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东宫崇文殿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也将一老一少两个投在墙上的身影拉得悠长。
经过了数月林弈别开生面的教导,太子赵琰身上发生了显着的变化。他眼眸中的好奇与紧张,逐渐被一种沉静的思考所取代。昔日那个严格按照宫廷礼仪行事、言行拘谨的小太子,如今在林弈面前,多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灵动,也敢于提出更多、更深层次的问题。
这一日的课程早已结束,但太子似乎仍沉浸在方才讨论的“前朝兴亡得失”之中,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起身,而是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轻声问道:“太师,您常说,为君者当以天下为己任。可这‘天下’,究竟是什么呢?是这万里江山,是这宫阙万千,还是……史书上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和名字?”
林弈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到窗边,与太子并肩而立,望着窗外被雪花温柔覆盖的天地。
“殿下这个问题,问到了根本。”林弈的声音平和而深邃,“在臣看来,天下,不在宫墙之内,不在舆图之上。”他抬手指向窗外,越过宫墙,指向那一片被暮色与雪幕笼罩的、看不见的远方,“天下,是此刻正在雪中赶路,期盼早日归家的行商;是城南窝棚里,依靠一点炭火熬过寒冬的贫民;是北疆哨所中,顶着风雪警惕敌情的士卒;是江南水乡,盼着来年有个好收成的农户……是这亿兆生民,他们的冷暖温饱,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老病死。”
太子的目光随着林弈的手指望向远方,小小的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他自幼长于深宫,所见皆是金碧辉煌,所闻皆是经史子集,何曾有人将“天下”描绘成这般鲜活、甚至带着些许沉重的图景?
“那……天子呢?”太子转过头,清澈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迷茫,“天子受命于天,牧守四方,乃是天下之主,不是吗?”
林弈转过身,正视着太子,目光锐利而诚恳:“殿下,‘受命于天’,是责任,而非特权。‘牧守四方’,是使命,而非占有。”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凝,“臣请问殿下,若一户之家,父母辛勤劳作,养育子女,他们是这家‘之主’,还是这家‘之仆’?”
太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自然是……父母需照料子女,应是……之仆?”
“不错!”林弈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父母之于家,呕心沥血,所求不过子女安康,家宅和睦。天子之于天下,亦然!陛下夙兴夜寐,臣等殚精竭虑,练兵、理财、兴学、治河……所做一切,非为固守一家一姓之权位,而是为了让这天下万民,能安居乐业,能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他走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子:“故而,臣以为,天子非天下之主,实乃天下之公仆!权力,乃万民所授,用以服务万民之工具!若以此权谋一己之私,置万民于水火,则为独夫民贼,失其天命!若以此权谋万民之福,虽劳心劳力,方为真龙天子,堪承社稷之重!”
“天下之……公仆?”太子喃喃地重复着这五个字,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撼。这五个字,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开,将他过去所接受的、关于君权神授、君王至高无上的观念,冲击得摇摇欲坠。他想起林弈带他看的舆图,讲的民生,分析的史实,那些曾经觉得有些遥远、甚至枯燥的知识,此刻仿佛都有了生命,与这五个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太子低着头,小小的拳头微微握紧,显然内心正经历着激烈的思想风暴。林弈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清澈见底的眼眸,此刻仿佛深沉了许多,多了一种名为“责任”的重量。他看向林弈,目光不再仅仅是学生对师长的敬畏,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找到了前行方向的明亮与坚定。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林弈,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语气无比诚恳:
“太师,孤……今日方知,何为君,何为天下。昔日懵懂,只道天子尊荣,受万民朝拜,乃是理所当然。直至听太师教诲,观太师所为,方知这九重宫阙之外,方为真实天下;这衮衮诸公之上,更有兆民殷盼。”
他的声音虽然还带着童音,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天子非天下之主,乃天下之公仆’。太师此言,如醍醐灌顶,学生……铭记于心,永世不忘!孤……我定当勤学不辍,他日若承大统,必以此心为心,视民如伤,不负太师今日教诲,不负……这天下万民之望!”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
林弈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瞬间长大了许多的太子,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觉悟与决心,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欣慰。他知道,自己播下的种子,已经在这位帝国储君的心田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他俯身还礼,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殿下能作此想,实乃大炎之福,天下苍生之幸!臣,愿竭尽所能,辅佐殿下,成就一代明君贤主!”
窗外,雪依旧在下,覆盖了旧日的痕迹。窗内,一场关于帝国未来的、最重要的思想传承,已然完成。太子的觉悟,标志着林弈的理念成功地影响了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为将来数十年的君臣相得、政治清明,埋下了最关键的伏笔。
帝国的未来,在这一刻,被赋予了全新的、充满希望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