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
寥寥几行。
“夫君林守义亲启:
一别经年,各自安好。闻君官复原职,本该恭贺,然书婉之心,已如古井,再无波澜。
昔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君之凉薄,妾之愚钝,皆成过往。
今幸得大长公主殿下不弃,邀我同游天下,遍访名山,研习笔墨。方知天地之阔,人生之趣,远非宅院方寸之地可比。
此去,山高水长,江湖路远,归期不定,亦或,永不复归。
一纸和离,附于信中。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柳书婉,绝笔。”
“和离……”林守义捏着信纸,只觉眼前一黑。
一股透骨的凉意,从后背升起。
“她……竟要和我和离!”
林守义颤声道,手中信笺飘落在地。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个温婉顺从了一辈子的妻子,竟会做出这样决绝的选择。
圆净道了一声佛号,轻声道:“林施主,柳施主此去已是缘定,强求无益。”
林守义踉跄后退几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封信从他手中滑落,飘飘荡荡地落在了石阶上。
他失魂落魄地返回京城。
他不甘心。
他不信。
那个一辈子逆来顺受,以他为天的女人,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走了?
一定是林稚鱼!
对,一定是她这个不孝女在背后搞的鬼!
他怒火攻心,调转马头,直奔新落成的左相府。
他在府门前,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直到日暮时分,才看见林稚鱼的马车,缓缓驶回。
他冲了上去,拦住正要进门的女儿。
“林稚鱼!”
一见到林守义,她微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林大人有事?”
“你……”林守义看着眼前一身紫色官袍的女子,竟一时语塞。
“你竟敢撺掇你母亲和我和离!”片刻之后,他才硬着嗓子,怒道。
林稚鱼眉宇微扬。
“不是。”她平静回答。
“是母亲决定和您和离,我并未干涉。”
林守义却不信,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手段,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决定?”
林稚鱼不怒反笑:“父亲,您和母亲成婚十八载,向来相敬如宾。可扪心自问,你为她做过些什么?”
林守义一滞。
林稚鱼的眸光,却冷了下来。
“母亲待你仁至义尽,而你却贪恋官位,视妻子如敝屣,引以为耻。如今见她选择离开,又不甘失去,恕难从命!”
林守义顿时恼羞成怒,抬手便要给她一个耳光。
“放肆!”
手腕却被她一把捉住。
她用力将他甩开,挺直腰身,居高临下地直视着他。
“林守义,你怕是忘了如今的我可是当朝左相,不再是当年的稚鱼,不再是你一声令下就能任你摆弄的蝼蚁。你是想要以下犯上吗?”
“你这逆女!”林守义面孔扭曲,恨声道。
林稚鱼目光毫无波澜,声如寒冰。
“母亲已经和您和离,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一家人。若你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不念父女之情。”
说完,她转身就准备离开。
林守义却一把又拽住了她。
他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她,满腔的怒火,不知为何竟化作了一股委屈。
他一把年纪,竟当着女儿的面,老泪纵横。
“稚鱼,我的好女儿!为父知错了!为父真的知错了!”
他拉着林稚鱼的袖子,哭诉道。
“我……我已决定,明日就将那张氏打发到庄子上去!永不许她再回京!”
“你……你快修书给你母亲,劝她回来!我们一家人,重新团圆,好不好?”
林稚鱼看着她这副涕泪横流的模样,只觉得恶心。
她用力甩开林守义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父亲。”
“事到如今,您想的,仍是您的脸面,您的官声,您在同僚面前的体统。”
“您何曾,真心悔过?”
林守义愣住了。
“母亲她,前半生被困于那座宅院,为你操持家务,为你孝敬长辈,为你管教子女,为你应酬亲眷。她做得够多了,也够好了。”
“如今,她好不容易能挣脱牢笼,得遇知己,去寻她自己真正心中所爱之事,去过她自己想过的日子……”
林稚鱼的眼眶也红了。
“我为什么要劝她回来?”
“回来再入那座吃人的牢笼吗?”
“回来再看您的脸色,伺候您的起居,忍受您的冷漠和您那妾室的挑衅吗?!”
“父亲,您错了。”
林稚鱼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我支持母亲。我为她感到高兴。”
“她不该只是谁的妻子,谁的娘亲。”
“她首先,是她自己——柳书婉!”
一番话,直接剖开了林守义所有的虚伪。
他被驳得哑口无言,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看着眼前的女儿,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还是那个,曾经在他面前,温顺乖巧的女儿吗?
林稚鱼没有再看他一眼,拂袖转身,走进了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左相书府邸。
朱红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
“砰”的一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林守义独自站在寒风中,面色灰败,颓然无力。
此刻他们不知道的是,数年之后。
江南文人墨客之间,开始广为流传一种新的书法字体。
其笔锋初看温婉柔美,细品之下,却风骨自在意境开阔,于规矩之中,藏着挣脱束缚的洒脱与不羁。
世人称之为,“婉约书体”。
其开创者,正是游历四方,与安庆大长公主亦师亦友的柳书婉。
她们时常于名山大川之间,举办雅集,品茶论道。
无数文人士子,皆以能得其一幅墨宝为荣。
柳书婉终究是活出了,属于自己的瑰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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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武元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百姓们关门闭户,走在街上,连说话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新皇的雷霆手段,镇住了百官,也惊着了万民。
敬畏有了,但人心,尚未完全归附。
谢苓心里清楚得很。
她要的,不是一个靠恐惧维系的王朝。
她要的,是一个真正人心所向的盛世。
因此,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懈怠。
这一日,天还未亮透,宫门大开。
没有仪仗,没有扈从如云。
只有一队精锐的凤翎卫,护着中央一骑。
马上的人未着龙袍,只穿了一身利落的银白劲装,发束玉冠。
正是女帝,谢苓。
她出了皇宫,径直奔向了城郊的流民棚。
那里,聚集着因战乱与苛政流离失所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