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至十月初一这日,便是兰若离宫的日子。这天虽艳光乍好,天朗气清,奈不得故人将离,看风看云都是依依惜别之景。
兰若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立在阶下,豆绿色的绸袄配着镶了浅灰牙子边的月白比甲,领口袖边针线精细地绣了银鼠风毛,下系一条艾青色的马面裙,裙襕上还细密地绣着织金云霞宝相花纹。她虽无品阶,一袭衣着却按六品女官之仪作扮,是皇后特为擢升玥昭容的体面而赐下的。
宋湘宁伸出手,轻轻替她理了理比甲上的风毛,声色柔和:“车轿已备好了,我亲选了两个妥帖的内侍护送。到了家中,代我问爹娘的好,只说我在宫中一切安好,叫他们无须挂念。”
兰若的眼中眼中水光泫然,她垂眸低低啜泣着:“娘娘放心,奴婢此去会万事保重,定不辜负了娘娘的恩典。”
宋湘宁抚着她的手,怡然道:“如今身去必是经年不见,前尘往事莫要再牵挂。也不必念着我的恩典,来日的岁月星霜,终是你自己的丹青画卷。你有你的云月清风,何必要做他人的影子呢?你不是家生子,我已央府中为你放了籍,你好同父母姊妹共享天伦。衢江府处按你的名下置了一处院子,往后无论是倚窗寄傲,园日涉趣,还是结发相守,恩爱不疑,只要尽安尽乐,便是此生圆满。”
宋湘元亦是蛾眉盈笑,温和道:“你跟了娘娘这么多年,如今娘娘既为你找了归路,是娘娘疼你一场,便好好去吧。你过得好了,也是安娘娘在宫里的心。”
“娘娘,夫人,瑾修仪来了。”雪信走过来,低声禀道。
宋湘宁神色微顿,显然未在所料之中。不过她很快回了神色,欣然上前迎去,挽了瑾修仪的手道:“瑾姐姐现怀着龙裔,怎么还亲自动身来了?倒是我这丫头得脸,劳得动姐姐大驾。”
瑾修仪一贯清冷的面上浮现出晏晏笑意,掩去了那一缕幽微如萤光的隐秘情意:“我与妹妹相好,如今伴了妹妹多年的人要走了,怕妹妹伤心,自然要来帮着主持一番。”
她看向兰若,缓缓行步。兰若心里泛出些许踌躇之意,正不知她要如何,却见瑾修仪从云髻上取下一支琥珀灵芝纹簪,温柔地为自己簪于发间。兰若面带惶恐,忙要推辞,瑾修仪却握住她的手,婉声道:“这枚簪子是那年及笄时,他送我的。如今分定已了,该断的也需断了。我这辈子是没有结发同心的福分了,希望你日后能觅得良人,缔结佳缘。”
手背上忽而传来温热的湿意,而抬头之时,眼前女子依旧语笑嫣然,只有微朦的星眼似乎可窥得一分不可言说的心意。兰若的心瞬间便化成了潺潺清溪,蕴下绵绵温情,含着一双泪眼与她执手相视,良久终未说出一个字,只重重地点了头。
日薄西山,坤宁宫的光影渐渐黯淡下去。月华冉冉穿牖,与苦冽的药气溶溶于室,为一地清辉更添冷寂之意。
意贵妃放下药碗,为皇后拿了梅饯去苦,却听她幽幽叹道:“本宫病得已不能下地了,难为你还日日惦记着。”
意贵妃面色和婉:“娘娘与臣妾是自府里的情谊,从前臣妾进府时娘娘是怎么待臣妾的,臣妾可都记着。如今娘娘凤体有恙,臣妾怎能不日日悬心呢。”她扶着皇后直起身子,又在后放了一个软枕,一面絮絮道:“其实臣妾虽一心挂念娘娘,却终比不得娘娘的亲姊妹。待日后虞姑娘入了宫为娘娘侍疾,有亲姐妹在一旁陪着,娘娘心里一松快,这身子立时就能好起来了。”
皇后扬起些许笑意,只是因脸色太过憔悴,使得笑容也薄薄的,似那削银为叶的轻瓷,一碰便要碎了。她道:“亲不亲的,从来不在于血缘,而在于人心。三年前献王宫变时,你才生了惠安,身子尚且虚着,却不顾你与公主的安危,将唐福宫的侍卫皆调到本宫与承儿这里护卫我们母子。从那时起,你在我的心里,早便如亲妹妹一般了。这几年来,宫里生了许多变故,与昔年相比,早已是物是人非。所幸在这红墙中,还有一份真心在,纵有风雨飘摇,也不及情比金坚。”
说到末,皇后的眼眸中却浮现几分暗淡之意,似是追忆流年岁月。
意贵妃知她心思,柔婉道:“时辰不早了,娘娘也该歇息了。别劳心焦思地想着从前的事,不值当的。要紧的是往后该如何。”她微微低了头,声音含了些叹惋之意:“论理,这话本不当臣妾说。可是娘娘既把臣妾当作姊妹,臣妾便也居功说句冒昧的话,娘娘既不能违拗母家的心思,又心疼幼妹要重蹈娘娘当年的旧辙,便早些为姑娘做些打算吧。无论如何,只要能让姑娘在宫里的日子稍稍好过些,也是尽了心意了。”
皇后的眼角流下两行绵绵无力的泪水,她沉息一声,而后徐徐道:“你说的道理本宫又何尝不知。算日子,汐儿马上就要进宫了,本宫这副残躯却还不知能撑到几时。汐儿的性子,本宫是最知道不过的。本宫在一日,能护她一日;倘或将来本宫去了,叫她如何能在这吃人的宫墙里活下去!”
皇后心绪起伏难平,猛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将才喝下的药吐出来。意贵妃忙替她顺着背,心疼道:“原是臣妾不好了,平白又添得娘娘一番伤心起来。娘娘且宽心,臣妾虽无才干,却有一副心肠全然为着皇上与娘娘。娘娘若不嫌,臣妾愿待姑娘如亲妹相护,只要臣妾在一日,必不会叫姑娘受了委屈,全当还报娘娘的恩德了。”一面说着,一面也垂泪不住。
青沐见情态不好,遂上前宽解,一时方慢慢劝住了。意贵妃强笑道:“瞧本宫,原是来替娘娘抒解的,谁知一个不住竟自己悲悲切切起来了。倒是我不好,反添得大家一同心酸。你服侍娘娘安寝吧,本宫去了,明日再来看望娘娘。”说罢,行了礼含泪去了。
出了宫门,意贵妃并不愿乘辇,只带着云夏在长街上慢慢地走着,踏着细碎的银光,颇有几分徜徉于云海的意味。
云夏忖着娘娘的心思,含了笑道:“娘娘眼看要大仇得报,奴婢真为娘娘高兴。”
意贵妃眉眼淡淡的:“谈不上什么大仇得报,本宫与她也没有血海深仇,只是她挡了本宫的路,不除不行罢了。”
云夏不解:“皇后素日爱装出一副圣德怜下的样来,却实是佛口蛇心,算不得贤惠的主儿。当日娘娘嫁进府中,新婚之夜时她却装病派人叫了太子爷过去,娘娘久不同太子圆房,惹得府里的下人一个个看菜下碟,叫娘娘受了多少的闲气;因着娘娘在府中不好过,后来喜姑姑生病时,也没有太医肯过来诊治,您去求太子妃,却怜她的面儿都没见到,倒是她身边的宫嬷嬷一脸恶声恶气的小人模样,排揎了您好一顿,终也没能把姑姑救过来。难道娘娘不恨她吗?”
皎皎的月色落在玉人的面上,映得素来如芙蓉般艳丽的容色镀上一层霭霭浮光,隐隐显出一丝圣洁之意,让她的声音也带了些许缥缈:“恨么?初时兴许是恨的,但如今见她已是行将就木,那些恨意似乎也淡了。她若不是皇后,不是太子的生母,只是后宫里一个小小妃嫔,或许本宫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去。”
意贵妃望着眼前的路,眼神淡淡又伤惘:“本宫争的从来都不是帝心与圣宠,而是实打实能握在手里的权力。从前的日子过得太苦太苦了,苦到本宫如今还会梦魇到那时受人欺凌的日子。只有权力才能给予本宫些许牢靠的安慰。”
云夏轻声道:“娘娘有这份心胸,奴婢定是誓死追随娘娘,助您达成所愿。”
意贵妃淡然的笑意中透出些微失意的怅然:“本宫的路尚且还长着呢。如今膝下连一个皇子都没有,谈什么都是枉然。皇上正是身强力壮时,本宫也还年轻,为什么本宫就不能再得一个孩子呢?”
云夏一时不知如何劝解,只得道:“娘娘是时机还未到,说不定哪日缘分来了,不及娘娘意料,太医就为您诊出了喜脉呢。”
意贵妃低低吁叹:“但愿如此罢。”
今夜的月色如诗,照得月下的人也颇负伤怀之意:“其实生下来也未必如何,宫里的孩子娇弱,不知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难养多少。皇后一生怀了三个孩子,到了却一个都没保住。”
云夏低声啐道:“娘娘何苦与她相较,那是皇后自己没本事,心肠也不好,遭得的报应都是自作孽罢了。娘娘所做,不过是遂了天意,是为自己积德呢。”
意贵妃神色冷然:“皇后此人,虽算不得蛇蝎心肠的狠毒女子,却也远非人前所做出的那副仁民爱物的菩萨形容。又想当县官,又要唱青衣,名利和实在都要占了。虽说当年欺压本宫的是她身边的宫氏,可一个伺候人的奴才罢了,若没有她授意,岂敢背主行事?虽说她登上凤位后安分了不少,可昔日在东宫时她的手上又何时少了侍妾皇嗣的鲜血。整整十年,东宫中只有她一人生下了孩子。本宫生看不上她那等做作样子,沽名钓誉,市恩嫁怨。走到今日的地步,也是她罪有应得。”
云夏冷笑附道:“怎么不是呢。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是非功过究竟如何,老天爷可看在眼里呢,岂由得她做假。作恶作不到底,行善行不到头,活该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头捞不到好。”她啧啧两声:“怎么不是命呢。”
待转过一处巷口,云夏又道:“娘娘,今儿听皇后的口气,想来那虞五姑娘不日就要进宫了,娘娘可有决策么?”
意贵妃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冷漠道:“姐姐是那样不中用的,妹妹又能如何扶得上墙?尤其还是家里千娇百宠大的幼女。几时叫她死在我手里,她还要念着本宫的好呢。”
云夏听着她意气风发,掩唇一笑:“是呢,叫他们只管送来。进来多少都不怕,横竖是宫里多了几个孤魂野鬼罢了。”
汪弘振本靠在门前柱上打盹儿,听底下小太监喊娘娘回来了,忙打了个激灵,喜眉笑眼地迎上去:“奴才可先恭喜娘娘,娘娘今日定是称了心,如了意。”
意贵妃端步走入殿内,一个眼神也未赏他:“你怎么知道本宫就称心如意了?”
汪弘振笑眯眯道:“娘娘今儿气色特别好,您本就是冠绝六宫的大美人,眼下气色一上,更是光艳夺目叫人移不开眼呢。要是让万岁爷见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娘娘呢。”
意贵妃嗤地一笑:“你如今越发厉害了,连皇上的心思都敢揣测起来了。”
汪弘振嘻嘻笑道:“奴才自然揣测不到,还得归于娘娘聪慧灵巧,安了副耳朵在万岁爷跟前,奴才才能抖机灵听到两句。”
意贵妃斜睨他一眼:“呦,这是求到你跟前来了?你少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淑妃是个粗莽无心的,本宫却还不心盲眼瞎。那档子事也就能在璟元宫厮混住,唐福宫可是容不得半分污糟龌龊之事!”
汪弘振连忙跪下,一左一右打了脸道:“岂敢,娘娘的眼就是尺,是照妖镜,奴才的腔子上有几个脑袋,就敢在娘娘前儿糊弄。奴才是一心为着娘娘想,现而今宜华宫那儿得意得要上了天,皇上的心全系在那边。奴才是怕那些个狐狸精献媚迷惑住了皇上,把咱们唐福宫尽忘了呢。”
意贵妃长眉一挑:“哦?那些个,是哪些个呢?”
“玥昭容是个有心计的,她姐姐也是个不老实的主儿。听闻前个在谿汕湖旁拦住了皇上,拉着皇上说了好一会子话,妖妖调调的不成个样子,又长得一副狐媚样儿,比玥昭容也差不了多少。只怕宫里是要出两个宋氏女了。”
意贵妃扬唇一笑:“这倒有点意思。这么一来,本宫就更不必劳神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