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豌豆故作惊讶的凑近李果儿,一只手半掩着唇,用极低的声音说着话,生怕被人听了去:“真的吗?可张先生一副寡清的模样,浑身都带着一股冷气,连笑都吝啬,棉袄上的纽扣都要系到最上一颗,这样的人,不大像爱跟男人幽会吧?”
李果儿把嘴一撇:“谁知道呢,在房州的时候,每三天她都会出门一次。不管外头是下刀子还是下火,雷打不动。我看,就是幽会去了。”
小豌豆好奇起来:“那郡主也不跟出去看看?”
李果儿的筷子拨弄着盘中的香橙排骨:“嗐,身边的丫头们不叫去呗,况且说,房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早就玩够了,出去也没什么意思。”
“那她现在呢?”小豌豆问道,“可还是每三天都出门一趟?”
李果儿摇头,“现在就不清楚了,王府这么大,下了课我跑都来不及,一刻都不想在学堂里待,谁还有功夫注意她。不过你既然这么问了,咱们就留意一番。”
她朝小豌豆挤着眼睛,一副坏心眼显然是没有更多目的,为的就是玩。
爱玩,那就陪她玩嘛。两人偷偷商量好,明日下学之后,就开始盯梢。
转日午后,小豌豆和李果儿一下课就窜出去了,但没走远,就猫在海棠丛中。
春意浓了,日头明灿灿的悬在当空,晒得人后背暖烘烘的,身边海棠正艳,枝头攒簇,当真是又浓又香。那花瓣被光照得透亮,边缘还泛着绒绒的光。
未过多时,张维婴出来了。
她缩了下肩膀,似乎在屋里太久,有点冷。走到了太阳地里,拍了拍她的褐色袄裙,再检查了一遍纽扣,是否系得严严实实。一切确定妥当,这才不疾不徐地往西跨院的角门走去。
“快跟上!”
李果儿拉了拉小豌豆的袖子,两人掂着脚尖猫着腰,一路尾随。
张维婴并未察觉,径直出了角门,而后踏入了王府西侧的树林里。要到三月了,柳枝抽了丝。两个姑娘从角门探出脑袋,隐约能看见林子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李果儿的心提了起来,脸上流出得意,带着谜底将要揭晓的激动。
她正想凑得更近,却被小豌豆一把拉住,“别出去了,免得被她发现,在这里也能看清楚。”
只见张维婴并未上车,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了马车上的人。
由于隔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张维婴微微颔首,马车便缓缓驶走了。
待马车消失在树林深处,张维婴才转身返回。从头到脚,依旧是那副寡清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这?”李果儿撇撇嘴,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呢,原来就是送个东西。”
小豌豆却皱着眉,“不对啊,她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却每三天都送一趟东西,送的该是什么呢??”
两人正嘀咕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回头一看,是田画秋。她抱着膀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俩。
“生生,你带着小郡主,在这里做什么呢?”
李果儿连忙去捂她的嘴,然后一手拉住一个,拔腿就跑,“嘘!别出声!我俩本来是要捉奸的!”
飞跑出了西跨院,三个姑娘站在太阳底下喘着粗气。
田画秋用手遮挡着刺眼的日光,道:“青天白日的,捉谁的奸?可有捉到?”
李果儿轻哼一声,背起手来,围着田画秋踱起了步子,目光斜斜的打量着她:“那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吗?”
田画秋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她回头看了看西跨院,这便目色清明的说道:“看来在捉张先生的奸啊,郡主当真是多思了。先生是个正派的人,大可不必做出这样的事。”
李果儿哟的一声:“啧啧啧,你可真聪明。既然是个聪明人,难道你就意识不到,你的真主子是我?别一天天的,对张先生言听计从,与她合伙绑着我。还要替她,盯着我。”
小豌豆连忙凑上来打圆场:“郡主,郡主,我姐就是这个性,从小就跟个老人家似的,成熟的不得了。”
李果儿哈哈大笑:“从小就跟个老人家似的,看来是我冤枉她了?”
“对呀。”小豌豆摇头晃脑,“她只是不会玩罢了,不是要跟郡主作对,一个伴读,没必要嘛。”
李果儿没说话,仍是打量着田画秋。
田画秋吐了口气,平声说道:“学生来寻您,不是为了盯着您,而是因为您的窗课忘记拿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卷薄薄的册子来,“只上半天的学,已是很宽松了。郡主要是忘记做窗课,张先生的手板,打的可不是学生。”
李果儿气的跺了跺脚,夺过窗课就走,“好好好,烦死我算了,烦死我算了!”
人走了,小豌豆和田画秋对视一眼,这便同时往西跨院走。
时下,两人就住在学堂后面,张维婴的隔壁。
对于小豌豆方才的举止,田画秋蹙起了眉头:“我知道,你是在跟郡主维持关系。可这所谓的捉奸,太荒唐了,要是叫张先生知道了,肯定会寒心难过的。先生人挺好的,知道你我有意考取女举,还说每天下午,无偿给咱俩吃小灶呢。”
“当真?”小豌豆有点讶异,“郡主不好伺候,好在有半天清闲,她不歇歇吗?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好心人?”
田画秋嗐了一声:“这事儿呢,就要从两头说了。哪一个当先生的,不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出人头地,榜上有名呢?眼看郡主是教不出来了,可为着俸禄,又走不了。突然遇见了我俩,可能是想发挥她的余热吧。万一能考中一个,也能向旁人证明,她张维婴是个有本事的,有真才实学的,沦落成个教书先生,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
小豌豆苦大愁深的叹了口气:“听你这么说,我竟替她心酸。咝,这第一届考中的女举人,为什么都带着些悲情色彩呢?”
田画秋跟着叹:“是呀,不旦有张先生,还有被吓死的丁言,李司台的母亲。一位位,皆是如此。这还是我们知道的,至于不知道的那些,就不晓得她们上哪儿去了。反正现下露脸当权的女官,基本都来自第二届,第三届。我粗粗估算过,比列在三比七左右。”
小豌豆默默算着:“师父是第三届,那我们就是第四届……我想,之所以一届比一届官场得意,其背后的原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风险也最大吧。”
田画秋点头同意:“是呀,后来者,总要踩着先驱的脊背。这条路,是第一届女举人们铺出来的。”
小豌豆不禁一寒,又冷然失笑:“也许大家都是祭品,祭给了这个时代。就连你我,也未免能逃离这个轮回。”
田画秋转脸看向小豌豆,眸色有些意外:“我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有哲思的话。”
小豌豆脑袋一歪,小嘴一嘟,饶有兴味的看着田画秋:“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田画秋顿觉有些惭愧,这便笑着推了她一把,“好啦,快些午睡,下午还要听张先生讲课呢。”
小豌豆抬眸:“别急呀,咱们来两天了,你可有查探到什么?”
田画秋缓缓摇头:“暂时无有,不过才两天,不着急。”
“成,睡觉了,睡觉了。”
小睡起来,两人按照张维婴的吩咐,按时来到学堂。
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是天意安排,这第一课,张维婴与两个丫头,分析了前三届女举的特征和不同之处——这简直与二人午后的对话不谋而合。
阳光斜斜的照进学堂,也照在两个姑娘的身上。
有一瞬间,她看住了,不禁想到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一副青涩认真,而又充满希望的模样。
回过神后,她的指尖轻叩桌案:“既然要考取女举,那不妨先了解一下何谓女举吧。”
“咱们就先说一说,这前三届女举的不同。”
“这第一届,是‘投石问路’。那是圣人登基的第二年,推恩之下,朝廷初开女科,举国上下皆是观望。”
“应考的,多是平民女子,寒门女子,甚至是与夫家和离之后,无处可依的女子。”
“她们抱着‘搏命’的心思入场,想借科举挣脱命运枷锁。”
“可那时局面新开,朝堂上下对女子做官多有抵触,考中者虽有官身,也被安置在翰林院中,成为所谓的北门学士。但,多被派去做些抄书、管库的闲职,稍有不慎,略有错漏,便会被弹劾惩办。”
“整个的官场风气,对她们可谓是严苛至极。”
“但究其原因,也在于头届女举考题较为简单,未能充分检验应考者的才学深浅。加之应试者多未经系统训练,学识根底普遍薄弱,文章策论亦显粗疏,因而整体成绩未见出色。”
“朝廷初开女科,虽意在广纳贤才,然因经验未足、规制未善,取材标准未免稍宽。”
“此外,女子读书向学之风气亦是初开,博览经史者少,匆促应试者众,学问积累犹显不足,遂使取中之卷,文采理路皆未能臻于上乘。”
“所以,她们不得重视,不得尊重,不仅有旧势力的原因,环境的原因,也有自身的原因。”
她停顿片刻,指尖蘸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条线。
“第二届是‘夹缝求生’。有了第一届的铺垫,第二届的应试者,素质提升了不少。”
“朝廷总算给女官定了些章程,比如允许女官参与低阶议事,分配当权之职。”
“但这届考生仍需‘步步为营’,她们中不少人是官宦家眷,靠着家族势力登了女科,却也因此被贴上‘依附’的标签。”
“你们看现在露脸的女官,第二届出身的。多在六部做主事、员外郎,虽无大权,却也算在官场站稳了脚跟。”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第三届,就是‘破局而出’了。”
“这届考生,大多都在少年之时,参加了应运而生的女学。学识方面,能力方面,有了飞跃般的提升。”
“并且,此时圣人皇权已稳,急需在官场培植自己的新鲜血液。”
“她们之中,最典型的就是冰台司的李司台了。”
“她属白衣才女,又钻研了对女子来说,相对冷门的刑侦一科。以至圣人初次见她,便觉眼前一亮。”
“而且,有了前两届女举做铺垫,又出现了几个敢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世家女子。”
“最重要的是,第三届女官开始‘抱团’,她们智慧已开,在翰林院成立‘女官行会’,互相扶持着争取权益。如今朝中的女御史、女知州,十有七八来自这一届。”
她抬眸看向小豌豆和田画秋,语气郑重:“你们这第四届,便是‘承前启后’。”
“前面的路已经铺好,你们要做的,是把这条路走得更宽、更远,而莫要一味贪高。平心而论,今后的女举,是很难再像第三届那般,一鸣惊人!记住,女子为官,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以自身为典范,叫更多的女子,知道自己有选择的权利。”
张先生的这一番话,说的两个丫头点头连连。平实的话语,却打动了人心。
更通过了这一番话,窥见了张先生胸中的千里江河。
像是这样心胸广博的人,叫小豌豆不得不开始怀疑,林簌之死,也许跟她没有丝毫的关系了。
……
又过了三日,小豌豆意识到,今天又是张维婴出门的日子。
她一早尿遁,潜入了树林之中,在上次他们接头的位置附近,寻了个隐蔽地方藏着,打算看一看,张维婴到底在弄什么玄虚。毕竟,这称得上私相授受了。
断案人的敏锐,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至于郡主李果儿,她早已将此事忘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兴致上来的时候,就玩。差点兴致的时候,想都想不起来。
等了少时,马车来了,还是同一辆马车,车上挂着青布帘。
赶车的男人年纪不算大,约莫二十六七岁,一身短打布衣,头上戴着半旧的幞头。
小豌豆暗戳戳的记下了他的样貌,宽颧骨,窄下颌,一双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窝里头,皮肤偏黄,身形偏瘦。
这人往王府的方向探了探头,而后就坐在那鞍座上,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把干果,一边剥着吃,一边打发时间。
稍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张维婴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