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个法子并不公平。
但俸禄和待遇这种东西,一时稍差一点倒不大要紧,关键是必须要抓紧了眼下的这个机会,先给天下的女子们争取到一个能与男人们共坐一张桌子、共分一盘饭食的权利。
毕竟,无论月俸还是官位品级,这些都可以随着女官制度的正式确立与施行,而被一步一步、慢慢拉扯回到其应有的位置。
可机会错过了那就是真错过了——她也不知道这世上几时能再出现一个“她”,更不确定当另一个“她”出现的时候,这世上能不能再同时出现一个“郭渡”。
——单一的特例是没有意义的,特例可以被特殊对待,且特例也不具备任何代表性,只有当那偶然一见的“特例”汇聚在一起,证明目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并非“孤例”,她们方有可能打破延续在此间不下前年的“惯例”。
……当然,她清楚,她当前正在尝试着的所有事都是相当有风险的。
——做得好了,那她们或许会成为新的武则天与上官婉儿,乃至超越这些前辈,能真正为世人开启一个全新的、更加平等,也更为昌盛的时代。
但若做不好,那她们便得成为下一个女君邓绥与班昭,而她此生付出的全部努力,也终将因着另一篇“《女诫》”,尽数付之东流。
不过这还不大要紧。
一则她既非武曌也非邓绥,她不似女君那般,是个彻头彻尾的君子,也不似女皇那样,终身都要因“血脉”二字而遭人讨伐。
——大鄢的天下是姬家的天下。
而她本就是姬氏的血脉。
二则……不管怎么样,她们也得先能上了桌子、先能在那桌子上占据有一席之地,而后才能悄悄积蓄力量,才能有资格并有底气与人讨价还价。
细细回想过一番自己方才的所有言论,确认并无疏漏后的姬大公主悄然松出口气来,转而坚定非常地盯紧了桌案后的帝王。
姬朝陵听罢沉吟着思索半晌,遂慢条斯理向后倚着,将两肘搭上了扶手两侧:“你想的倒还算是周全。”
“但明昭,任何一项新的制度在推行之初,都会遭遇到许多困难。”
“而你想要推行的这个‘女官’制度,又注定是最容易遇到无数麻烦、乃至被迫中途夭折了的那种。”
“——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选定了你当前的想法不动摇吗?”帝王说着微微放缓了音调,“朕知道,你对那个南康郭渡很有些兴趣。”
“是以,朕可以答应你,即便你现在立马更改了主意,朕仍旧可以破例准许郭渡继续参加秋闱。”
“这就相当于你刚才同朕说过的那个第一步计划维持原样不变——只是殿试结束后,郭渡最多只能在翰林院里挂一个微末闲职,并去到你府上做事——京中也不会再有女学了。”姬朝陵如是道,他那话中既带着些许试探,又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劝诫。
——他承认,他女儿向他描述出的那副有关大鄢未来的、那个近乎于平等的盛世对他这个一国之君而言,有很强的吸引力。
他几乎都要被她全然说动了。
但同时,在位亲政多年的经验,又冰冷而近乎残酷地清楚告诉他,想做到那一点没那么容易。
他毫不怀疑,在数不清的岁月之后,这世上也许真能出现那样一个平等又繁盛的时代。
可他也确信在他的有生之年——乃至在他女儿的有生之年——他们都无法真正亲眼瞧见、无法真正亲手创造出这样的时代。
——千年积弊,又岂是朝夕可以更改?
他们的生命之于春秋,亦实在渺如沧海之一粟。
——那太难了。
太困难了。
帝王想着又深深凝望了垂手立在御书房中央的少女一眼,姬明昭闻此,面上的表情却不曾改过分毫:“不变。”
“父皇,儿臣并没有动摇——也不打算更改自己的想法。”
“……父皇,儿臣知道这条路注定充满了艰难险阻。”大约是觉着自己适才那话说得太过冷硬了一点,少女这会尝试着放软了自己的声线,“但这世上本来也没多少事会是全然一帆风顺的。”
——世间最简单的事似乎就是躺着。
但人躺久了也会腰酸背痛。
所以她根本就不怕那些麻烦……她有些跃跃欲试,她好奇朝臣们乃至天下人,究竟会给她找出来多少麻烦。
“再说了,这种东西,不试一试,我们怎么能知道它到底能不能成功?”姬明昭满目平静,“何况,儿臣本来也就没想过要一步到位。”
“——能做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剩下没做完的,那就交由后代子孙。”
“届时,他们能做到哪一步,便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这又与你我有什么干系?”
“父皇,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姬大公主言讫甚是轻松地一扯唇角,这些她早在进宫之前就已想了个分明——还是那句话,她不是神仙,她不可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算无遗策。
她如今所做,不过是尽她所能将那已成型了的官场硬生生撕出来道口子,至于后续要如何扩大那口子、如何将口子给定死成一扇不会再关严实了的门,那就不再是她一人的事了。
——那是天下女子、是后世所有人的事了。
“尽……人事。”姬朝陵闻声喃喃,他静静望着那已渐渐长开了的姑娘,这一刻他忽然觉着这个被他一手雕琢出来的、他此生最为得意的“稀世奇珍”,竟莫名令他感到有三分的陌生。
他好似真的开始老了。
他开始变得有些拘谨、胆小,变得生出有更多的顾虑,变得保守而不再能完全跟得上年轻人们新鲜的思路。
也许他这次该听一听明昭的……试试,万一成功了,那就不光利在当代,更是功在千秋。
即便失败了倒也无甚要紧……左右她那步子迈得并不大,至多不过是在京中给那些世家贵女们多开一个学堂。
“好吧,明昭,那就按着我们先前说的来罢。”彻底想通了的帝王缓缓叹息一口,“待到下一届秋闱,若你那女学里有最少两位学生能安生过了乡试,并有至少一人凭自己的本事走上那金銮殿,那朕便给你解开余下的限制。”
“——准许你在京城广开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