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丝网上的炭火一窜,火星四溅,烟熏火燎,呛得齐娟娟连连咳嗽。
“我在Y国念书那会儿……”
林美瑶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颤。
她望着远处那些辛勤劳作的身影,眼神变得有些恍惚。
“总以为穷是因为不够努力,以为只要拼尽全力,就能挣脱命运的束缚,过上想要的生活。”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小吴身上。
那个蹲在角落的男人,正低头用废弃的饮料拉环一环一环地编着手链。
林美瑶的心猛地被什么撞了一下,喉头一紧。
“现在才明白,有些人……光是活下去,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她们并肩坐着,影子紧紧贴在一起。
苏晓玥转过头,轻轻问道:“你为什么回来?你本可以留在Y国的。”
林美瑶没有立刻回答。
她望着深市湾方向,那里灯火连成一片,像一条燃烧的星河,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在凝视着某种即将爆发的力量。
终于,她轻声说道:“因为这里正发生奇迹。不是报纸上的几行字,不是电视里的几段新闻,而是真实发生的事。高楼在平地起,荒滩在变城池,无数人正用双手改写命运。全世界都在看这片土地,而我不想只在远方看着,我想站在这里,亲眼见证这一切。”
她忽然压低嗓音,凑近苏晓玥耳边,语气带着几分紧张。
“卫氏的资金断了。他们拿海港的投资人搞走私,本想捞一票大的,结果整船的日本录像机在珠江口被海关当场扣下,货全没了,人也被牵连。现在债主追得紧,银行催得凶,林家快撑不住了。”
苏晓玥心头猛地一紧。
难怪卫成霖最近像疯了一样,四处拉关系,动用一切人脉,甚至不惜铤而走险。
原来林家早已摇摇欲坠,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
“让我转告你,”林美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嘴角微微上扬,“盐碱地的事,下周会有转机。上面有人要来视察,政策风向可能会变。”
潮水轻轻拍打着船身,发出规律的“哗——哗——”声。
苏晓玥侧过头,看着林美瑶那张被海风吹得通红的脸,鼻尖冻得发紫,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两人并肩坐着,目光投向天边。
那里,一盏孔明灯正缓缓升起,摇摇晃晃地飞向夜空。
灯罩上用粗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五个大字:“女人要自强”。
林美瑶忽然抬起手,指向远处一片黑黝黝的礁石群。
“那……那边是不是有人?我好像看见影子在动。”
苏晓玥眯着眼睛望过去。
月光洒在海边的空地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白色光泽。
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低着头,手指灵巧地穿梭在细密的麻线之间。
旁边堆放着高高的一摞海蛎筐,层层叠叠地堆成一座小山。
不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一块平整的石头边上,身前摆着一本摊开的作业本,头顶上挂着一盏老旧的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摇曳,映照出那孩子专注的脸庞。
“是东头村的寡妇们。”
苏晓玥一边说着,一边往脚边的火盆里轻轻添了一块干柴。
木柴“噼啪”一声裂开,火星子跳了一下。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敬重。
“她们的男人都是出海打鱼的,前些年遇上那场大台风,船翻了,人就再也没回来……后来,这些女人不肯认命,自己凑在一起,组了个捕蛎队,靠挖海蛎养活一家老小。”
她顿了顿,目光望着远处那盏煤油灯,声音低了几分。
“去年供销社压价,一筐海蛎收得比往年少了一半多,她们日子更难过了。还是娟娟姐带头,带着人一路去县里闹,蹲在供销社门口三天三夜,最后硬是把价格给谈了回来,拿了个公道的收购价。”
“海港报纸总说内地女人靠男人活着,说我们没地位、没本事,什么都得仰人鼻息……”
林美瑶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双手环抱着膝盖。
她望着那些织网的女人,眼神里浮现出复杂的情绪。
“可我在Y国参加女权集会时喊的口号,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说要争取平等、要独立自主……比起她们日复一日扛着筐子下滩、顶着风浪谋生的勇气,比起她们为一口饭、为孩子的学费拼尽全力的样子,我那些话,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玩游戏,空有声音,没有重量。”
两个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悄悄地靠得更近了些。
她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盏煤油灯。
正月初八,天刚蒙蒙亮。
东方的天际才泛起一抹鱼肚白,寒意还未散去。
飞裳服装厂的大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长串清脆热烈的鞭炮声。
鞭炮燃尽后,碎红纸如雪花般洒落一地,厚厚地铺满了门前的石板路,红彤彤的一片。
苏晓玥站在车间中央,脚下的水泥地面还泛着夜里的湿气。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扫过眼前整整齐齐悬挂着的二十套新工装。
那些衣服是清一色的深蓝色棉布制成。
每一件工装的左胸前,都用鲜红的丝线精心绣着“飞裳”两个字。
最特别的是那一排扣子,每一颗都是她母亲亲手用红布条盘出来的琵琶扣,盘得圆润饱满,扣头微微翘起。
“新年新面貌!”
苏晓玥忽然扬起手中的一件衣服。
晨光透过车间的玻璃窗斜斜地洒下来,照在布料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从今天起,咱们全厂统一穿这个!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们飞裳厂的人,有规矩,有精神,也有自己的样子!”
姑娘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围在工装架前,谁也不敢第一个伸手去碰。
吴慧娟站在最前面,指尖颤抖着轻轻摸了摸衣服上的细密花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做工。
她喃喃地说:“这……这布料得多贵啊,一尺怕是都不便宜吧……咱们厂才刚起步,花这么多钱做衣服,是不是太奢侈了?”
“这是福利,不算进工资。”
苏晓玥笑着回答。
她走上前,顺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件稍小的号,轻轻搭在小吴的肩上,帮她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