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眶一热,轻声唤道:“爸……”
“这事,别跟你妈说。”
苏德文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转身往门口走。
他的脊梁不再笔直,微微佝偻着。
“我明天去趟龙海,”他站在门框边,声音低低传来,“听说那边新开了个布料市场,港商直接带货上岸,价格能便宜三成。”
苏晓玥望着父亲那蹒跚离去的背影,久久未动。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风里,她才缓缓蹲下,从床底拖出那个上了锁的樟木箱。
打开后,取出一本泛黄的手写笔记。
那是母亲留下的“秘典”。
她轻轻翻开,纸页沙沙作响。
当翻到“1983年深市商业地图”那一页时,指尖忽然触到一丝温热。
龙海港的位置,竟微微发烫。
“首批外资布商入驻,政策即将落地,通关效率提升七成。”
她怔怔地望着那行字,心跳逐渐加快。
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
深市湾的水面倒映着城市的灯火,波光粼粼。
建筑工地上的灯刺破黑夜,扫过天际,勾勒出一幢正在拔地而起的大楼轮廓。
那里,是华国贸易中心的工地。
三天的大雨,淅淅沥沥地倾泻在这片寂静的村庄上。
雨水如注,冲刷着原本松软的土路,将路面冲刷得坑坑洼洼。
苏晓玥穿着一双半旧的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之中。
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土便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
她怀里紧紧护着刚取回的那份《经济日报》。
报纸第四版的角落里,一条不起眼的通知被她圈得格外醒目。
“化纤原料进口配额调整”。
短短十个字,却是她连续三天蹲守邮局才等来的重要消息。
这正是市面上确良布价格飞涨背后的官方信号。
她早已料到市场要变,可如今,这行字印在纸上,成了无法回避的现实。
“晓玥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从雨幕中传来。
齐娟娟撑着一块老旧的油布伞,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发梢滴着水。
她喘着气,嘴唇微微发抖。
“布市……又涨价了!今早的消息,确良布每米涨了八毛!咱们手里那批海港来的料子,要是现在出手,转手就能净赚三千块啊!”
她的声音里既有兴奋,又带着急切。
可苏晓玥却笑不出。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报纸,指尖缓缓抚过那条被圈出的通知,眉头越锁越紧。
三千块的确不少,但她更在意的是背后的变动。
市场的风向变了,有人已经开始布局。
而她们却还被困在这场雨里,看不清方向。
她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旧粮仓办公室。
吴顺强正蹲在角落的木桌前,一手抓着账本,一手疯狂地拨动着算盘。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着。
他皱着眉头,额头上的汗珠混着湿气不断滚落,嘴里喃喃自语。
“不对,贷款明明批下来八千块,怎么账面上花出去的钱对不上呢?少了五百多,这可不是小数目!”
苏晓玥走了进来,脚下的泥水在门槛处留下两道湿痕。
她没说话,径直走到桌前,低头翻看最新一页的账本。
纸张已经被屋外渗进来的雨水打湿,墨迹晕染开来。
几处关键的数字已经模糊不清。
更让她心头一沉的是,在海港面料那笔进货单的记录上,本该写明“郑芳帮忙谈下便宜两成”的字样,竟然一个字都没记!
“娟娟姐,”苏晓玥抬眼看向刚走进来的齐娟娟,“那时候收据还在吗?银行转账的凭证、港商开的发票,都还在吧?”
齐娟娟一愣,随即快步走到墙角的铁皮柜前,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她翻得越来越急,手指微微发抖。
终于,她停下动作,脸色瞬间发白。
“不、不见了……之前明明收得好好的,怎么……怎么就不见了?”
她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双手无力地垂下。
“苏小姐,看来你们得找个懂行的人帮忙了。”
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宴龙撑着一把黑伞,静静站在屋檐下。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洼。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剪裁利落的米色西装裙,肩上挎着一只皮质公文包。
那女人二十六岁的样子,栗色的卷发整齐地挽在脑后。
“我侄女美瑶,”林宴龙微笑着介绍,“在Y国念的会计硕士,现在在集团总部管审计,专做财务合规和内控。”
林美瑶抬起脚,穿着高跟鞋迈进了泥地。
鞋跟刚落地,就“咔”地陷进泥里一截。
她轻皱眉头,弯腰用力抽出鞋。
随即从包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仔细擦拭裤脚上溅到的泥点。
她语气淡淡地说:“你说的‘潜力项目’就是这个?连最基本的财务流程都没有,账本露天存放,原始凭证随意丢弃,收支记录模糊不清……这种管理方式,别说融资,能撑到现在都不破产,简直是奇迹。”
齐娟娟站在一旁,听着这番话,脸涨得通红。
她猛地抓起桌上的算盘,手指用力一甩。
“啪”地一声,算盘重重摔在桌上,珠子剧烈晃动。
“你说啥呢!我们起早贪黑跑料子、谈客户、拉订单,哪一天不是拼了命在干?你一个城里来的大小姐,穿得人模人样,站这儿说风凉话,谁给你的脸?”
“娟娟!”
苏晓玥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激动的肩膀。
随即转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得体的微笑,对着林美瑶轻声道:“林小姐愿意亲自来指导,是我们的福气。”
林美瑶眉梢微挑,神情淡然,从容地从她爱马仕鳄鱼纹手包里取出一台小巧的银色计算器。
她修长的手指翻开桌上的账本,一页页扫视过去。
“采购单没有编号,混乱无序;付款记录没人签字,责任不清;连对账单居然还是手写的……这简直是财务的灾难。”
她忽然停顿,从账本夹层中抽出一张小纸条,举到眼前,一字一顿地念道:“‘袁主任300元’,这是什么?送礼?回扣?还是私账公报?”
屋里一下子安静得连呼吸都变得清晰。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轻轻掠过。
苏晓玥心里猛然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