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开始,车间窗户必须开着通风。每工作两个小时,大家休息十分钟,去院子里走走,透透气,喝口热水。”
吴慧娟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
她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声音里满是焦急。
“苏师傅,那工期怎么来得及?林先生那边的冬装订单足足有三百件,原定月底交货,咱们现在人手本就不够,再增加休息时间……万一耽误了,可是要赔违约金的!”
“命更重要!”
苏晓玥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跳了一下。
工人们全都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彼此交换着眼神。
这年头,能吃饱饭已是万幸,谁敢奢望老板还管你累不累、病不病?
……
村里开会,将苏德文骂了一顿。
而这次事件,带走的从来不只是那一笔被取消的订单。
它掀翻的是苏家辛辛苦苦攒了十几年的脸面。
远处,村东头的方向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吴顺强卷着袖子站在梯子上,手里握着电钻,正带着几人热火朝天地安装排风扇。
齐娟娟提着个竹篮,挨个给加班的姑娘们发口罩,还小声叮嘱。
“夜里风凉,别着了凉,口罩戴上,布厂粉尘多,伤肺。”
夜风悄然吹起墙角那张褪了色的招工告示,纸页哗啦作响。
墨迹未干的字,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微光。
苏晓玥默默摸出口袋里郑芳悄悄塞给她的支票。
她从包里掏出铅笔,在支票背面写下了明天要采买的东西。
第一项,是“胃药”,字迹略显用力。
第二项,最后一项,是“兴耀”。
刘文莉猛地骑着自行车冲进院子,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车后座绑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料包。
随着颠簸左右晃荡,差点撞翻晾在墙边的竹制晾衣杆。
她一把跳下车,摘下遮阳的草帽,用力扇着风,脸上被烈日晒得通红,额角全是汗珠。
“晓玥!出大事了!秦州纺织厂下个月要全面调价,的确良整整涨三成!这要是不囤料,咱们厂下个月就得停工!”
正在桌边剪样衣的苏晓玥手猛地一抖,剪刀“咔”地一声合上,险些剪断布边。
她深吸一口气,合上剪刀,轻轻推开布料,翻开压在桌角的那本翻得卷边的小册子。
那是她亲手记录的“布料价格走势”表。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最新的数据栏。
果然,一条红色的标记赫然在目,旁边一行小字清晰写着。
“化纤原料进口收紧,配额减少,预计确良价格将在两周内冲上全年最高点。”
“消息准吗?”
齐娟娟闻声从堆满账本的桌子后抬起头,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现在市场上风声太多,一惊一乍的,万一传错了,咱们压了货,可是要砸手里。”
“我表哥在纺织厂管账,调价单子都印出来了,文件贴在财务科门口!”
刘文莉从衣服内兜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小心翼翼地展开,递过去。
“你看,这是厂里内部传的价目表,还没对外公布,但货已经停发了。这消息,错不了。”
苏晓玥扫了一眼账本上那个鲜红的数字,眉头猛地一皱,脑袋“嗡”的一下紧绷起来。
她盯着那行字,心跳不自觉加快。
的确良布料又要涨价了,涨幅还超过预期。
这种布料是他们工厂目前用得最多的原料,几乎每一件衣服都离不开它。
要是价格真的涨上去,成本立刻就会被抬高一大截,利润空间会被压缩得几乎看不见。
她不敢再耽搁,转身就朝仓库的方向快步走去。
清点完仓库里的确良布料后,苏晓玥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账面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目前库存仅够维持半个月的正常生产。
半个月!
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
再晚一步,机器就得停工,女工就得放假,订单一拖再拖,客户流失,信誉毁掉。
整个厂子可能就此垮掉。
她不能再等了。
“都停下,开个会!”
原本低头忙碌的女工们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抬起头,把缝纫机、裁剪台前的位置让开,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
这间厂房原是一座老旧的粮仓,红砖墙上还残留着褪色的标语。
每到雨天,屋顶还会漏一点水,角落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石灰味。
苏晓玥踩上那台最高大的缝纫机台。
她身后那块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她连夜算出来的成本对比、市场预测和库存周转数据。
“听我说,现在的确良要涨,如果咱们不提前囤够布料,三个月后,光是每件衣服的成本,就要多出整整八块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八块钱,听起来不多,可咱们一个月出货三千件,一个月就是两万四,一年下来就是二十八万八!咱们现在赚的,还不够填这个窟窿。”
“可咱们账上……才一万两千。”
齐娟娟坐在角落的板凳上,手里还捏着一支断了头的铅笔,咬着笔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郑老板那笔货款,说好月底才到账。现在手头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
苏晓玥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只说了两个字:“贷款。”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紧接着,十几个人齐刷刷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一年是1983年,万元户还是报纸上被人津津乐道的“富豪”,普通人家一年收入不过几百块。
贷款?
对大多数人来说,那是只在广播里听过的东西。
如今苏晓玥却张口就要贷款,而且是几万块,这简直是拿命去赌。
“闺女,你可别犯傻啊……”
刘小英颤巍巍地站起来,手一抖,金属顶针“当啷”一声掉在水泥地上,滚出老远。
“贷款是要还的!利息一分不少,要是厂子接不到单子,机器停了,工人都走了,钱还不上,到时候可怎么办啊?咱家那点东西,全得被收走……”
苏晓玥没说话,而是低头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本皮面小本子。
纸张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账目、人情往来、布料价格波动。
她翻到最新一页,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一行字。